第914章 潮汐论中辩盈亏,阳和门外惩奸佞
官厂是谁的官厂?
名义上官厂是大明的官厂,属于朝廷集体所有,但具体到归属上,大明官厂是陛下的官厂,毕竟大部分的官厂,都是陛下真金白银砸出来的。
张问达被一句话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终于理解了王崇古这种人的难缠,能一步步爬到内阁的人,真的没有一个简单的。
「王次辅啊,这些官厂名义上是陛下的,但实际上,又在地方,你觉得这些官厂,真的属于陛下吗?就算是现在属于,日后呢?我不动手,有的是人动手。」张问达继续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不是在狡辩,他说的是实情。
他都要死了。
这些官厂今天是陛下的,也是地方的,但明天注定是地方的。
「你说得对。」王崇古的手在拐杖上搓动了两下,叹了口气,这种事大明已经经历过一遍了,永乐年间的住坐官厂,最后不都到这些势要豪右的手里了吗?
正如张问达所说的那样,他不动手,有的是人动手。
张问达继续说道:「陛下雷霆之怒,我已然是必死无疑,这老话说的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王次辅,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这个工党党魁,你能允许某个官厂一直赔钱吗?或者说,陛下能容忍官厂一直赔钱吗?」
「丁亥学制可以赔钱,驰道可以赔钱,可是这些官厂呢?而且这些个官厂,赔钱的原因,是僵化丶是臃肿丶是贪腐,同样是有人在里面大捞特捞,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抱着儒家经典不撒手的旧贵人里有坏人,遵循朝堂政令开海的新贵们也有坏人,官厂里就没坏人了吗?」
「王次辅,我就是个知府,这官说大,在金华府是很大,但也不算大,上面还有布政司丶按察司,还有巡抚衙门,我就是一个四品官,没有官厂一些人的配合,我哪有那麽大的能耐?」
「如果不能容忍官厂一直赔钱,而且它真的经营不利,是不是允许他关门呢?」
张问达这个问题有点绕,如果真的按照优胜劣汰论去理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那这些个过时的丶经营不善的丶过于臃肿的丶过于僵化的官厂,是不是要让它关门?不让它关门,朝廷一直养着吗?
朝廷养得起吗?
官厂,有直接隶属于朝廷的官厂,有隶属于布政司的官厂,有隶属于府州县的官厂,甚至隶属于县衙的铁冶所,朝廷哪来的银子养着这麽多的食利者?
大明能养十万京营,十六万的水师,已经是极限了。
张问达的话,王崇古作为工党党魁,当然听得明白,生产力的增长跟不上不事生产食利者增长速度,陛下丶朝廷养不起这麽多的食利者,那就不能容忍官厂持续亏损,自然就要允许官厂关门歇业,让住坐工匠由匠籍转为民籍。
只要遵循优胜劣汰,就会有人趁机投机取巧,从中上下其手。
今天宁波府丶绍兴府丶金华府三家官方被侵吞,明天只会更多。
「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王崇古又顿了一下龙头拐杖,有些无奈。
其实,极限自由派也要面对这个问题,在物质不够丰富的时候,尚且需要劳动力出卖劳动,生产足够的物质,就需要对劳动者分配,让他们安心劳动;
可是在物质极度丰富的情况下,就可以不用对劳动者分配了,一心一意的搞封建和人身压迫就够了。
手工工坊和机械工坊,对利润的分配就有所不同,很多织娘丶织工对于那些咆哮的蒸汽机,由衷的恐惧,机械越多,恐怕织娘和织工的营生只会越来越难做。
一台升平七号蒸汽机能顶得上三百名织工丶织娘,这怎麽不让他们恐惧。
「就像是没有地狱的传说,那些传教士,还怎麽兜售恐惧,吸纳教徒呢?所以朝廷要允许官厂关门的,基于这种恐惧,会倒逼官厂自我革故鼎新,自我清汰代谢。」
「人不患寡患不均,我这官厂拼命干赚了钱要上贡到国帑内帑,然后朝廷发国帑内帑养一群懒汉,时日一久,这赚钱的官厂就不会赚钱了。」
「就是按着矛盾说的纲常去思考,官厂有赚一定有赔,朝廷不是无所不能,这优胜劣汰,就是颠不破的真理。」张问达重重的叹了口气。
王崇古眉头紧蹙的说道:「你讲的很对,要允许官厂关门歇业,但这就是你偷陛下东西的理由吗?恐怕不行。」
「是不是觉得我在为自己的罪行辩解?不是这样的。」张问达的面色有些轻松的说道:「我知道迟早会有这麽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麽快而已,被抓了,反而踏实等死,刀没落下的时候,才是最煎熬的。」
「现在,我只需要等死就行了。」
「我就是巧舌如簧,陛下还能不杀我?显然不能,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在大明,连皇帝都不能例外,世宗皇帝的手段,已经是权术的巅峰,临到了,还被海瑞臭骂了一顿,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动弹不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这经济如同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的时候。」张问达看王崇古不说话,就自顾自的说起了自己对经济的理解。
「哦?」王崇古坐直了身子说道:「这个涨潮丶落潮的说法,详细说说。」
张问达思索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在我看来,就是社会总负债在增加的时候,就是涨潮,这个时候,放眼望去,全都是机会,无论做什麽,都可以乘风而起。」
「可到了还钱,也就是社会总体负债不再增长,要降低,要还债,要化债的时候,就是落潮,这个时候,放眼望去,可谓是白骨皑皑,尸横遍野。」
「总负债是不可能一直增加的,负债就是寅吃卯粮,寅年吃了卯年的粮食,那到了卯年,你就一定要饿肚子,这里面最大的衡量指标,就是利息。」
「一旦利息开始下行,就开始落潮,这个时候,不满的情绪就会如同野草一样丛生,朝廷就是用尽一切办法,也是逆势而为,很难有什麽成效。」
「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是也。」
张问达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不是恩荫官,他这种人,坏是坏,不是蠢,他是一步一坎儿越龙门,才考中了进士,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他对家事国事天下事也有自己的思考。
究竟要用什麽去衡量经济上行和下行,用利息多寡去衡量就足够了。
当钱庄的利息高的时候,说明哪哪都是机会,哪哪都缺钱,经济一片的火热;
当钱庄利息开始降低,就进入了下行周期,猫着过冬才是上策中的上策。
张问达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冰冷说道:「这涨潮退潮,终归是有一批鱼要死在沙滩上,经济的上行下行必然伴随着不破不立,但有些鱼明明已经搁浅了,还要蹦躂,不肯去死,这个时候就得有人帮他们去死。」
「因为他们不肯甘心赴死,就会死更多的人,甚至是危及江山社稷,历代王朝更替,亦是如此。」
「陛下不惜名,嗜杀人,其实很好。」
「总需求和总供应是有根本矛盾的,因为分配是不可能公平的。」
「肉食者为了利润,会盲目无限制的扩产,而分配不公,让广大劳动者可支付的需求,跟不上这种扩产的速度,最终导致总供应相对总需求过剩。」
「在下行周期,这种现象尤为的明显,这个时候,朝廷就要动手杀人,杀一批该死却不肯甘心去死的人,清汰一批民坊和官厂,走过下行周期。」
「你这歪理倒是有几分道理。」王崇古倒是对张问达说的这些,有些认可。
张问达用涨潮和落潮去描述经济的上行和下行,用利息的高低为标准去衡量,并且用矛盾说,去分析了为何会出现涨潮落潮这种现象。
分配是无法做到绝对公平,总供应和总需求会失衡,就会爆发危机。
解决危机的办法,只有杀人和破产。
张问达看着王崇古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这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我还真琢磨出了一个办法,应对这种情况。」
「哦?」王崇古有些好奇的说道:「你想到了什麽办法?」
张问达立刻说道:「王次辅,这官厂就一定要官衙自己经营吗?官厂有自己的毛病,民坊也有自己的毛病,我们是不是可以取长补短呢?」
「我有的时候在想,朝廷做大东家,最少占比60%以上,剩下的交给民坊,民坊的大掌柜们,负责实际的经营。」
「朝廷主管衙门,就只考成利润,没有获得利润,甚至损失本金,朝廷就要介入稽查,一旦这官民联营的工坊有了问题,朝廷也可以以凌驾一切之上的姿态,介入其中详细稽查,对问题进行纠正。」
「介入纠正之后,再抽身而去,让大掌柜们继续经营。」
「就像你和你的女婿曹学成那样?」王崇古先是嗤笑了一声,本来他对张问达的法子有些嗤之以鼻,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张问达这番话里的重点,考成。
考成二字,考成和升转息息相关,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大明官选官这个阶级,真的什麽都能干得出来。
「曹学成还是很有本事的。」张问达无奈的说道:「他千辛万苦求娶了我家女儿,娶到手了,反倒是,整日里跟前妻不清不楚,哎。」
王崇古有些惊讶的问道:「你知道曹学成杀妻之事?是之前就知道,还是入狱后才听闻?」
「他动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张问达倒是坦然,曹学成干这种事,瞒得住百姓,瞒不住他这个知府老丈人。
都不用张问达亲自盯着,曹学成让宁波府平事,宁波府也是看在他张问达的面子上,才帮的忙。
张问达的女儿,也不是一开始就那麽蛮横,而是知道了曹学成和前妻厮混,才开始变得越发的刁蛮,最后夫妻连貌合神离的表面夫妻,都很难维持了。
「你明知道这是条不归路,为何还要走呢?」王崇古有些想明白,为了银子,连命都不要了吗?银子真的有那麽重要吗?
王崇古是个很惜命的人,他可以舍弃银子,换自己活下去。
张问达一摊手摇头说道:「我之前也不知道是不归路,走着走着,才突然发现已经没了退路。」
不是谁都能看得清楚脚下的路,通向了何方,幡然醒悟时候,其实已经晚了。
「你死罪难逃,但陛下宽仁,会把你的家人流放到金池总督府,你也不必担心老母亲和妻子,这金池缺人缺的厉害。」王崇古站了起来,结束了这次的审问。
「大小金池,真的有金矿,我听说那边还有良田万顷,可是真的?」张问达还是问出了自己关切的问题。有田,人才能好好活,毕竟金子不能充饥。
王崇古摇头说道:「良田万顷?不不不,是良田百万顷。」
「如此,那就谢过王次辅了。」张问达听闻此言,才郑重的拜了下,送别了王崇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