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2章 薪金百两是外人,身股一厘是自家
这五个太监的案子,在十一月初,全部被缉拿归案,当反腐的风,吹到了宦官这个集体的时候,大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反腐,是来真的。
绝非为了让百姓自以为正义得到了实现的政治手段,而是刀刃向内的自我革故鼎新。
五个太监没有被收押在东厂,而是进了北镇抚司的天牢里,镇抚司提刑千户审问,赵梦佑最终确定其罪行。
之所以交由镇抚司审问,主要是看看这几个太监背后是否有人,比如李佑恭,比如张宏,比如冯保,是不是宫里这些大太监授意,才敢如此胆大包天。
高镡和他的义子高淮,克扣辽东冬袄银,也就是陛下发全饷,辽东才没闹出什麽乱子来,经历了罗木营哗变后,大明上下对军饷,非常的敏感,不仅是皇帝,还有军兵。
最后缇骑审问清楚,这几个太监背后没人授意。
经过审问发现,高镡和高淮他们这麽做的理由,也非常简单。
因为在他们心里,吉林也好,朝鲜也罢,统统都不是大明的实土郡县,更像是羁縻地区,把银子捞的足足的,等到万历维新大潮落潮时候,这些领土还会丢失。
一如过去的奴儿干都司丶北平行都司丶河套丶关西七卫还有交趾。
当年交趾的官员丶宦官,都在横徵暴敛,也是类似的原因,土地是朝廷的,银子是自己的,捞完就走,反正皇帝丶大臣们对这些地方也不在意。
这个理由真的是让人啼笑皆非。
朱翊钧下旨让徐爵拿人,也是默认了冯保可以杀人灭口,毕竟是宫里的事儿,宫里也有人情往来,也有彼此袒护,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是说不定哪天,你就要用到对方的人平事。
朱翊钧是为了宫里政治的稳定性,打算事后再一点点清理,慢慢落地,防止人心启疑。
但几个案犯,顺利回京并且被提审,那就代表宫里几个主事的大太监,非但没从里面捞到好处,还怕被这几个虫豸牵连,才开始了自我清查。
冯保在十一月初,处决了这五个太监和他们的几个犯案的义子,一共十七人,而处决的办法是——焯水。
朱翊钧对此比较好奇,去进行了观刑,他比较好奇,到底怎麽焯水。
「那人就是高淮吗?」朱翊钧看着待处斩的一行案犯,对着冯保问道。
冯保俯首说道:「回陛下,那就是高镡和高淮。」
「他们是谁的人?」朱翊钧再问。
冯保将案卷拿了出来俯首说道:「请陛下过目。」
「把他们俩叫来。」朱翊钧翻动着案卷,看了许久,这高镡和高淮没有跟宫里的大璫,有太深的瓜葛。
高镡和冯保丶张宏一样,是裕王府的老人,自幼就在裕王府长大,后来裕王登基后,这些人跟着鸡犬升天,和谨小慎微的冯保丶狠厉的张宏相比,高镡没混出什麽名堂。
而这个高淮是市井无赖,本在崇文门靠讨债为生,就是钱庄放了印子钱收不回来,这些无赖就开始上门讨钱,高淮有一妻子,生有两个儿子。
在万历九年,高淮自阉入宫,投奔到了高镡脚下做了义子,才改姓高。
鼓噪高镡对冬袄银动手的就是这个高淮,而且多数恶事都是这个高淮亲手做下,手段极其狠辣。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高镡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求饶,有点慌不择路,按理说同样出身的冯保丶张宏该站出来美言两句,但二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生怕引火上身。
贪得银子,一点都没给宫里的大璫孝敬,现在出了事儿,要宫里的大璫平事,这就非常困难了。
朱翊钧看向了高淮,高淮跪在地上,却仰着脸,看着阴霾的天空,喃喃自语:天老爷,天老爷。
高淮在装疯卖傻,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高淮在装疯卖傻。
「处死吧。」朱翊钧没有询问,直接下旨冯保干活。
高淮明显愣了下,连发疯的胡言乱语都忘记说了,一脸的不敢置信,他还以为皇帝会好奇这背后有什麽人,银子究竟给了谁,这是高淮认为唯一活命的机会。
但皇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甚至连问话的过程都忽略了。
「陛下,陛下,臣冤枉,罪臣冤枉啊,那些银子,我们父子二人都给了…」高淮终于慌了,跪行了几步,跟刚回魂一样大声的说道。
「拖下去。」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了高淮的话,一个小黄门见陛下不想听,把一团方巾塞到了高淮的嘴里。
高淮在装神弄鬼,在故意做出一副背后另有隐情的样子。
这父子俩分赃,高淮分了7万馀银,都给了入宫前的妻子丶儿子,而高镡拿了十四万银,有三万多银扔在了万花楼,剩下十万馀银,也都被徐爵抄家查获。
「陛下,臣把银子都给了辽东总兵王如龙,陛下明鉴啊!」高淮用力的挣扎了几下,拽掉了自己嘴里的方巾,声嘶力竭的喊道。
高镡则是一脸死灰,用力的踹了高淮一脚,将其踹翻在地,一言不发的返回了人群。
死到临头,还要把皇帝当傻子糊弄,干了坏事被抓了就认栽,还要胡乱攀咬,多少有点敢做不敢认了。
高镡丶高淮倒卖军需,最大的敌人,是辽东总兵王如龙。
这次也是王如龙上疏揭发了二人的罪行,捞点银子不怕,主要是二人的行为,逼迫辽东『少壮强勇之夫,亡入夷人奴酋帐下做事』,这是王如龙无法接受的。
再这麽折腾下去,辽东夷人怕是要造反了。
王如龙仗着自己和戚继光的关系,把事情告诉了戚继光,戚继光有次下了朝,叫住了徐爵,把事情告诉了徐爵,卖了冯保一个人情。
真的让戚继光亲自告状,恐怕冯保这些大太监也要吃挂落。
朱翊钧还以为冯保焯水刑罚,是把人扔进沸水里,活活把人煮死,再扔进冷水里,但并非如此。
冯保只是驱赶着这十七个宦官不停的跑,跑到汗流浃背,跑到上气不接下气,也要驱赶他们继续跑,跑了足足三个多时辰,等他们跑不动了,才让人把他们扔进了冰水之中,就是飘着冰还没完全结冰的水缸里。
朱翊钧自然不能等三个多时辰看他们跑步,就是最后时候又过来看了看。
这十七个人入了冰水缸,立刻就有几个死了,不死也是翻白眼,不停的抽搐。
而后冯保将这十七个人送往了解刳院,大明人不得入解刳院,但这人都死了或者半死不活,也没人收敛遗骸,算是为大明的医学做出了最后的贡献。
别看这几个人表面没什麽事儿,但其实内里,血管都破裂了。
这在大明叫做『卸甲风』,在连续作战,身体暴热的时候,再热也不得卸甲,只能蹲在树荫底下等着变凉,这过程也不能喝冷水,尤其是井水。
若是卸甲,风一激,人的血管就容易破裂,轻则中风,重则毙命。
类似于齐天大圣和红孩儿斗法,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给烧了一遍,再掉入深潭里冷水一激,也是闭过气了。
冯保把他们送解刳院,也是解刳院大医官需要,主要是看看究竟是什麽血管破了,如果有活着,看看哪里的血管破裂,会对人造成什麽影响。
或者说,这十七个人的死法,是范无期这个索命无常专门定制,为了研究卸甲风或者说中风。
「斩首后,传授九边以儆效尤。」大明皇帝对这个结果颇为认可,做出了进一步的威罚,传授九边,让九边军兵丶庶弁将丶将领丶镇守太监丶总督军务清楚的知道,喝兵血的惨烈下场。
朱翊钧靠着军兵站着当皇帝,自然要给军兵当青天大老爷。
朱翊钧在监刑之后,回到了通和宫御书房,此时此刻的他,面前放着三本奏疏,这两本奏疏一本是高启愚写的,另外一本也是高启愚写的,还有一本是申时行写的。
这不仅是三本奏疏,更是万历维新现在站在了一个分叉口,需要皇帝来决定大明何去何从。
高启愚这两本奏疏,一左一右。
左边这条路是大明目前正在的路,这条路就是利用各种福利政策调节劳资矛盾,包括惠民药局丶官舍丶学堂丶开工银等等。
这条路走的真的很艰难,首先需要完成商品经济蜕变,完成生产关系转变,肉眼可见的未来,要面对层出不穷的矛盾,甚至皇帝要面临一个必然的结果:新兴资产阶级的背叛。
福利政策调节劳资矛盾,说白了就是割富商巨贾的肉,喂饱穷民苦力,维持社会基本稳定,白花花的银子都给了穷人,在新兴起的富商巨贾眼里,就是作孽。
而右边这条路,则是传统路线,无底线对一切力役自发维护自身权益的活动,进行镇压,占厂丶下山这些行为,出动镇暴先登营进行全面镇压。
右边这条路好走,因为数千年来都是这麽走的,拥有极其丰富的经验,朝廷和地方富商巨贾蛇鼠一窝丶沆瀣一气,可以在大规模民乱之前,可以一直维持地方基本稳定和朝廷的统治。
左边是继续奋斗,右边是停止奋斗。
左边的路十分坎坷,右边的路一路坦途,只要选了,统治阶级的所有人,都会对皇帝陛下歌功颂德,高呼圣明。
高启愚用了数千字去描述选择右边这条路的好处,比如立刻马上,皇帝的胞弟丶李太后最心爱的小儿子朱翊鏐就不必去金山城就藩了,皇嗣们也不必海外就藩;
比如,大明可以不必持续开拓,不用担心海外总督府失控的问题。
大明可以依靠对穷民苦力的压榨,维持足够的生产成本优势丶商品优势,将产业牢牢的留在大明,并且在海外依靠西班牙这个日不落帝国的庞大海军和殖民地,获得足够的市场丶原料。
不用额外付出维护航路安全丶海外市场稳定的军事支出,只要坐在家里,就能把钱赚了。
但右边这条路真的和他说的那麽好,那就没必要上另外一本奏疏了。
「高启愚这是打算自己出来做这个历史罪人吗?」朱翊钧将右边那本奏疏,画了个大大的叉号。
皇帝主持万历维新十八年,很累很忙很难,若是皇帝想要歇一歇,就准了高启愚的奏疏,日后破坏万历维新的罪人,就是高启愚这个人了,历史罪责都由他一人背负。
继续维持海外开拓丶维持航路安全丶维持海外市场稳定,需要庞大的军事支出,会越滚越大,这会对大明的财政形成巨大的压力。
同时,也必然要面临海外总督府失控的困局,投入越多,失控越快。
对内高压,则完全不必担忧这些成本,只需要把货物摆在港口,泰西的船队就会一波接一波的来到大明,把大明的商品带到全球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