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5章 苦一苦同僚 骂一骂世道 好处我来拿
高启愚是礼部尚书,他仔仔细细研究过永乐开海和泰西海外开拓殖民活动的区别。
最后得出的结果就是,大明之所以在永乐年间错过了海洋,完全是大明太要脸了。
这个结果让高启愚有点难受。
关于黎牙实所言,开拓过程中低道德的优势,高启愚也仔细思索,甚至和松江府地面的官员深入沟通,了解过其中的详情。
刚果国王阿尔瓦罗一世,因为无力镇压叛乱,请求葡王的帮忙,葡萄牙帮忙之后,就彻底把刚果打造成了昆仑奴这个奴隶贸易的源头。
阿尔瓦罗一世反对奴隶贸易,立刻就被病逝了。
锡兰国王袭扰了大明的船队,郑和将国王父子生擒后,拿回了京师,锡兰国王非但没有被处死,反而被释放回国,王室成员耶巴乃那成为了锡兰国王。
大明没有把锡兰国王彻底架空,也从未打算在锡兰发展奴隶贸易,这是『怀柔远人』丶『远人不服则修德以来之』的体现。
现在再看,高启愚仍然不认为当初成祖文皇帝的决策,有什麽错误的地方。
道德崇高从来都不是错,而且那时候,大明强横,天下无敌,没有必要放下道德夺取利益。
这就得到了一个让大明难以接受,但也不得不接受的结果,永乐开海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掠夺效率不够。
开拓对象都是处于未开化的蛮荒地带,泰西的开海是成功,并且延续了数百年之久,大明面对同样的情况,开海的失败,是高道德的劣势,是掠夺效率不足。
万历开海,完全吸收了上一次失败教训,种植园丶小三角贸易丶大三角贸易,都是这样的原因之下建立了起来,增加掠夺财富的效率。
当然,罪名都被陛下给担了。
「殷殷鲜血,垒垒白骨,野蛮的丶血腥的丶肮脏的奴隶贸易,应该被各方视为邪恶,而非理应如此。」
「基于如此原因,东太商盟各方,和愿意加入琉球海洋法庭,接受贸易纠纷裁决的各方,都应该为减少奴隶贸易而努力。」高启愚说到了第二条内容。
第一条关于海寇丶海洋安全,第二条关于奴隶贸易的性质,这是邪恶的,但当下奴隶贸易又是很难禁止,所有人都要为减少丶结束奴隶贸易而努力,这是天然的正义。
「当下海洋开拓,需要大量的力役,不可避免的要使用这些力役。」
「根据万历九年废除贱奴籍的总纲常,海洋贸易法的第二条总纲,围绕奴隶贸易制定。」
「第一,任何人不得挑起猎奴战争,通过各种手段,挑唆部落首领丶挑动部落世仇,发动猎奴战争,获得奴隶。」
「第二,应当将奴隶成本,视为前往新家园的差旅费,最多八年时间劳作,就可以取得自由民的身份,而非永远是奴隶。」
「第三,任何奴隶贸易的船队,应该尽可能的保证奴隶的生存,到港奴隶存活率最少要达到五成,否则视为海寇。」
朱翊钧有些惊讶的看着高启愚,他盘算了下这三条,深吸了口气说道:「高宗伯这几条,全都是仁政啊。」
「回陛下,天朝上国自然要以仁为本,以义治之。」高启愚理所当然的说道。
高启愚当然听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潜台词,他的仁政和殷正茂的仁政如出一辙。
无论从什麽角度去看这些条款,都是仁善的政令,但执行的话,结果就变得有趣了起来。
通过挑唆部落之间的世仇,从部落酋长手中购买奴隶,是几乎所有奴隶番子捕奴的主要来源。
大明商人从不挑起任何捕奴战争,甚至不会亲自捕奴,大明买的倭奴丶夷奴丶昆仑奴,全都是从货仓里长出来的!
因为大明具有商品优势,整体顺差,而非逆差,所有又苦又累也不怎麽赚钱的买卖,自然要交给别人来做。
而泰西丶阿拉伯的奴隶贩子,需要用奴隶来支付货款,就不能这麽阔气了。
站在了岸上,当然可以对着水里游的人指指点点,这里不对,哪里不好。
至于第二条,奴隶不是奴隶,只是欠了去新家园的旅费,最高八年劳作,奴籍自动废弃,也全都是恶意。
这条,对大明开拓事业,影响不大,但对泰西的开拓影响极大。
大明使用的奴隶,全都是阉奴,都是敲掉铃铛,没有世俗欲望,即便是八年之后,这些人成为了自由民,也因为没有后代,不会对人口结构造成任何的影响。
可是,泰西开拓者使用的奴隶,并不是阉掉的,泰西还要用这些奴隶繁衍奴隶,买奴隶,还是太贵了。
时间一长,人口结构发生变化,泰西这些海外殖民地,自然就不可能长治久安。
第三条,奴隶成活率要在五成以上,对大明而言,倒是简单,大明从长崎运到金池总督府的奴隶,生存率就超过了九成,对泰西而言,则是难如登天。
实在是不能指望一辈子都不洗澡的泰西人,到了封闭的船上就会讲卫生了。
卫生差,死亡率自然就会居高不下。
卫生看起来不起眼,但在封闭的船上,长达数月的航行中,就是生存最大的考验。
满口仁义道德,看起来每一条都是天然正义,但背后都是满满的恶意,如果真的完全贯彻执行,能做奴隶生意的,就只有大明了。
大明君臣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心照不宣,这些条款背后的含义,都很清楚。
「主张都很好,但执行不下去。」朱翊钧摇头说道。
这个年代,这些全都是有道理的屁话。
高启愚立刻说道:「陛下,礼法一事,从古至今,重要的都不是能否执行下去,臣也从来没打算过执行下去。」
「礼法重要的是对与错。」
「更加明确的讲,大明做的就是对的,大明不准做的就是错的,大明要是文明本身,并且,站在文明的立场上,去定义是非善恶,去定义美丑好坏,去定义什麽是正义,什麽是邪恶。」
高启愚终于把自己的心里话讲了出来,海洋贸易法根本就是一纸空文,当下的海洋环境丶贸易环境,根本没有执行的可能。
《海洋贸易法》从头到尾的目的,都是为了塑造一种正确,大明善的正确。
「看起来,短期内收益不大,但是长期去看,完完全全值得费这番功夫。」高启愚深吸了口气说道:「时日已久,大明打谁,都是一种恩荣,都是一种恩赐,是在帮他们接触文明。」
「叮!」朱翊钧敲了下桌上的小铜钟,提醒道:「高宗伯,有些话,不要讲的那麽直白。」
朱翊钧看了眼中书舍人的方向,中书舍人要写万历起居注,高启愚这些话原封不动的写到了起居注里,日后,高启愚就是恶贯满盈的奸臣了。
皇帝看向了张宏,张宏向陛下点了点头,他手抓着中书舍人的手,不让中书舍人瞎写,新来的中书舍人,不像叶向高那麽懂规矩,写的有点过于详细了。
「这件事,就给高宗伯处置了。」朱翊钧不再追问,高启愚做事素来很让人放心。
「臣遵旨。」高启愚俯首领命,有了陛下的圣旨,就很好做事了。
礼部收到的状纸有点多,不只是葡萄牙和荷兰之间的贸易纠纷,还有好几个案子,这些案子颇为相似。
为了一两条船的事儿,直接打起来,有点大动干戈,小题大做,不太值当;
但不争的话,又白白受损失,谁都心不甘情不愿,吵来吵去都没有结果,只能暗暗发誓下次抢回来。
这些案子始终悬而未决,会让海洋贸易环境快速的恶化下去,最后在海上,所有的船都可能是潜在的敌人,丛林法则抬头,秩序自然慢慢消失。
对于所有参与海贸的国家而言,都不愿意看到海洋贸易环境不断的恶劣下去,但是又缺少一个足够分量的国家站出来调停这些纠纷。
现在,大明愿意站出来,这些案子都送到了还没有成立的海洋法庭。
「不是,这朱莉安小姐号的案子,确实有些棘手了。」朱翊钧看着面前几本案卷,也有点挠头了。
朱莉安小姐号是一艘葡萄牙的克拉克商船,商船上载有223名女眷,由里斯本出发,前往莫三比克总督府,这些都是女眷,不是女囚,是葡萄牙殖民者的家眷。
船只没有迷航,而且如期抵达了莫三比克,可是下船的时候,这223名女眷,大部分都怀孕了!
莫三比克总督府向朱莉安小姐号船东索赔,船东则认为不是自己的错,为什麽自己要赔?
船员和这些女眷之间,在大西洋狂暴的风浪之中丶在土着的箭矢之下丶在瘟疫疾病肆虐之时,抱团取暖,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情到深处不能自已,介个就是爱情!
船东拒绝赔偿,并且扬言,不服就去抓他!
莫三比克总督府自然不甘心,就告到了葡萄牙辛特拉王宫,安东尼奥若是不管,总督府就去马德里找费利佩,费利佩要还是不管,总督府就去罗马找教廷,总要找到一个要管的人!
「所以这些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朱翊钧有些为难的说道:「咱这海洋法庭开了门,也是要办点事儿的,要不然别人也不能信服,咱大明管得了吗?」
「能,能管!」
高启愚赶忙说道:「这个船东的所有船,都是跑的里斯本到马六甲航线,这个航线上,过了好望角,要麽走莫三比克,要麽走吉福总督府。」
「这个船东之所以敢不赔钱,就是因为他可以在吉福总督府补给。」
「大明若是给他判了,他就必须要赔钱,否则在吉福补给就要花大价钱,到了马六甲城采买,也要额外给银了。」
吉福总督府的吉瑞城,围不过四里,大明在那里大约有一千四百人左右,吉瑞港是这个船东重要的补给港口。
吉福总督府太远了,大明的政令不管用,但吉瑞港的人一定会藉机为难。
还有马六甲城买香料,没事都想多抽几分税,这有事,更会为难了。
「陛下,其实他们争来争去,争的主要是面子,争的是一个交代。」高启愚低声说道:「律法也是这个目的,就是给个交代。」
迟到的正义从来不是正义,律法只是统治阶级统治工具。
衙门里断官司,给的是交代,给的是结果,看起来有一定的公正性,但其实没什麽公正可言。
松江府正在积极筹建薪裁所,看起来是正义得到了伸张,可仔细想想,完全不是这样。
对于穷民苦力而言,他们争取的报酬,对他们很重要甚至比命还重要,为此要付出大量的精力和时间,甚至还会耽误他们寻找新的生计。
但对这些工坊主们丶对这些富商巨贾而言,甚至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薪裁所,看起来实现了劳资矛盾里的公平,但就结果和对双方的重要程度而言,真的公平吗?恐怕不见得那麽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