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到万历二十二年,这可考证的2088名进士之中,有46%出身白丁,祖上没有出过任何秀才丶举人丶进士;
而家里出过秀才,没出过举人和进士,占比为2%;
家里出过举人,没出过进士,占比为50.5%;
而进士的子孙成为进士的比例,不超过1%;
即便是这1%,全都是弘治年间之后,才出现的,比如要逼宫的杨廷和丶杨慎父子,在孝宗弘治之前,几乎没有进士的子孙,成为进士的先例。
也就是说,大明的进士,是一场阶级上的向上流动,主要看个人天赋和勤奋,属于个人奋斗,而举人的孩子成为进士,占了一半还要多。
选贡案的本质,是无法通过垄断殿试,退而求其次,通过垄断地方举人遴选,控制进士的产出。
比如,在选贡案中查明,整个南衙普遍存在一种名叫『官卷』的东西,这官卷不糊名丶不交叉审验,而一科乡试,各地各有不同,但整体要留下一成的举人名额,给这个官卷子弟。
官卷子弟的构成,就是官选官丶进士丶举人后嗣丶富商巨贾丶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等『德行广闻乡里』之家。
比如,查案过程中发现,安庆府望江县,就出现了白身冷籍不得赴安庆府乡试的规定。
白身冷籍,就是三代之内,没考出过秀才丶举人丶进士者,不许参加科举。
没有具体的明文规定,但实际执行,则是院试考秀才需要秀才作保,而秀才不为白身作保;当地县衙不为秀才赶考开具路引等等,绕了个弯儿,实现垄断科举的目的。
选贡案之后,再也没人敢这麽干了,毕竟陛下是真的杀人,选贡案族诛了足足621家,而大明能称得上乡贤缙绅丶势要豪右的人家,满打满算才八千馀户。
高启愚在文章的最后,则是直截了当的说:遮奢之门户,闻讯皆惊怖不止,多有非议,若百姓不闻其详,人云亦云,恐有伤圣君仁心至德。
有人想要窃据上升通道为己有,而陛下担了骂名,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被阻止的人,当然会心怀不满,可百姓跟着这些势要豪右一起胡说,那圣上做这些又是为了谁,为了什麽?
「恐有伤圣君仁心至德。」朱翊钧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杂报,摇头说道:「这个高启愚,还以为他不肯为太子分担压力,是打算换个活法,不打算做独臣了,结果又写这样的文章。」
高启愚做了礼部尚书,成了少宗伯,西书房行走,已经有资格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了,他要是不走独臣,走骨鲠正臣路线,朱翊钧也不会拦着,但没想到,高启愚还是要走独臣的路线。
李佑恭斟酌了下,低声说道:「陛下,王文成公在世的时候,说高宗伯只能做独臣,这个独,是只能做陛下的臣子。」
陛下对王崇古的话,有点误会了,陛下理解的独臣,是王国光那样慎独,特立独行,不肯结党营私丶不肯攀附权贵,为国鞠躬尽瘁,那是直,不是独。
独臣是六恶之臣,是唯事上,是皇帝错了,也不肯上谏纠正。
换成高启愚是大宗伯,他不会和沈鲤一样,阻拦皇帝用兵,而是想方设法的让理由更加充分。
这就是区别了,严格来说,高启愚应该算是浊流,而非清流,如此几近于谄媚,明晃晃的在杂报丶邸报上,大肆说陛下杀得好丶杀得妙丶杀得少的臣子,自古以来,就很少见。
「原来是这个独…」朱翊钧眉头一皱,李佑恭一说,大明皇帝才意识到,凌云翼选高启愚在京师留守,不是没有原因的,凌云翼看重的就是高启愚这个独。
如果皇帝是个昏君,那高启愚九成九会变成蔡京丶严嵩之流的大奸臣,因为这种独臣是真的好用。
幸好,朱翊钧自己觉得他顶天是个暴君,和昏君还是差了一点,高启愚还可能会有个好下场。
朱翊钧翻看了几乎所有的杂报,顺天府丶应天府丶松江府,三地的杂报,说的最多的就两件事,一件自然是对安南动兵,第二件事,则是黎牙实的《论中国》。
黎牙实的论中国,写的实在是有些过于谄媚了,一句超脱循环,直接把大明的位格确定在了超脱序列,而非普通文明序列,而黎牙实的观点,让士大夫们反驳都不知道如何反驳。
最后,大明士大夫们痛骂了黎牙实一顿,说黎牙实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养了二十年都没养熟,居然还要离开大明。
而黎牙实面对这种质疑,也进行了回应,他回泰西,是为了践行自己的道,这个过程必然会扩大大明影响力,他不是背叛。
大明的敌人,中国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蛮夷,而是自己本身。
这种超脱循环的好处数不胜数,但是坏处也很明显,那就是在大动荡时期,就格外的脆弱,当年西晋迁徙胡人入中原,搞得天下凋敝,再到两宋党争丶文武之争,给了胡人可乘之机。
中国的敌人,从来都是自己,更加明确的说,超长时间的秩序存续,会让人们忘记失序的可怕。
在秩序稳定了两百年后,这个秩序的主体,也就是朝廷,具体到官吏,如何保持活力,才是中国人要思考的头等问题,而不是骂他这个一把老骨头,对大明几乎已经没用的夷人。
朱翊钧看着面前的杂报,升起了一点怒气,大明这些士大夫,平日里不是那麽能言善辩吗?!被一个泰西夷人骂的还不了口,简直是简直了,全都是吃闲饭长大的!
事实大于雄辩,骂不过是因为黎牙实要做的事儿,符合大明主流的价值观,展现出了他的血性和气节,为了追求丶散播光明,死不旋踵的勇气,士大夫们骂不过,也正常。
朱翊钧在六月十七日,再次召开了一次廷议,这次廷议仍然是针对安南用兵。
「陛下,臣已拟好檄文,恳请陛下过目。」沈鲤在廷议开始后,立刻出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之前反对战争的理由非常明确,王家屏和万文卿搞的会勘,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沈鲤,无法通过道德性审查,连事不关己的礼部官员都说服不了,要说服参战的军兵将帅,就更难了。
军兵不是机器,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要让他们清楚的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这仗才能真的打赢。
他现在支持战争的理由也明确,安南倭寇化,大明决不允许。
「朕已经看过了,就按大宗伯所言。」朱翊钧面色严肃的说道:「大宗伯忠君体国,之前大宗伯已经说服朕了,但安南如此挑衅,就容不得他了。」
之前朱翊钧真的打算放弃,继续磨嘴皮子,让四大家族会勘,至少把自由通航的权力拿下来,让岘港成为大明重要的中转港,为此,朱翊钧甚至可以接受,把安南的夷奴贸易停一停。
但安南挑衅,要搞私掠船,那就只能打了,事情的发展,总是让人出乎意料之外。
「陛下,此战关键,一共有三处关键,一是谅山,过谅山则是一望无际的红河平原,是安南人口密集之地;二为红河出海口的海阳城,海阳城和广安城,分别位于红河北岸和南岸,互为掎角,易守难攻,也是升龙城的海洋门户;」
「三为岘港,此处为安南南北贯通的主路,拿下岘港,可将安南腰斩,一分为二。」戚继光站了起来,站在了堪舆图前侃侃而谈。
安南国的地形呈南北狭长状,类似扁担,而岘港的位置,就在这个扁担的肩膀处,扁担的两头,一头是红河平原,一头是湄公河三角洲的占城。
大明这次的进攻,有别过去的地上推进为主,而是以海上进攻为主。
重任压在了海阳城丶广安城和岘港这三个地方,大明地面军队,主要是在谅山展开,吸引安南国守军,等到岘港丶海阳等城池拿下后,再次南下推进。
「三个月内,拿下升龙城,让升龙宫的黄瓦换青瓦。」戚继光介绍了第一阶段战役的目标。
第一阶段为期三个月的时间,目标就是把升龙宫的黄瓦换了,打掉安南的不臣之心。
第二阶段则是占领整个红河平原,伐不臣丶剿匪寇丶灭莫丶阮两家;第三阶段则是南下占城;
这三个阶段,后两个阶段,并没有制定期限,也没有制定具体目标,而是边打边看,最低预期,也是拿下岘港,保证大明商船自由航行。
戚继光讲解了总目标后,又讲解了具体作战的难点,其实他讲这些很浅显易懂了,但在座的廷臣,多数都不太知兵,对于讲解,一知半解。
「戚帅所言极是。」朱翊钧不住的点头说道:「无论是陈璘还是骆尚志,都是久经战阵,朕就不指手画脚了。」
朱翊钧保持了自己在戎事上的一贯态度,不搞微操,这可是朱元璋的祖训,万里之外的事儿,他这个皇帝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征南大将军和征南将军丶参将自己考量决定。
其实从堪舆图上就能看出,大明对安南势在必得之心,堪舆图有点过于精细了,不逊于大明腹地的堪舆图。
这些年,大明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安南的地形绘测,也通过到安南的商人,收集了大量的情报。
而且广州府库,有新旧粮一千一百万石,光是粮库的规模,就极大庞大,这些粮库不是一天两天修好的,收储粮食,更是非常麻烦和繁琐,是王家屏在两广做巡抚就开始修建,一直修建了足足十五年的时间。
朱翊钧很确定,大明人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从宣德年间失去交趾,就一直在等着。
如果问戚继光,南北征战四十年,什麽时候打仗最安心?那就是万历维新以来,陛下亲自主抓戎事之后。
戚继光丶李成梁丶李如松丶陈璘等等将领们,终于不用再担心朝廷的风向,影响战局了。
他在战争论里极力推崇后勤保障,一来这的确是战争的真谛,二来,陛下很擅长此道,陛下虽然不会打仗,但陛下能保证大明军满饷和安心打仗,这就是天恩浩荡!
满饷的大明军,戚继光认为无人可以匹敌,戚继光可以很明确的说出那句:大明天下无敌!
这一次的廷议,没有反对票,对安南用兵,没人反对了,一切都是安南自找的。
「报!陛下,捷报!」一个背着朱红色信筒的驿卒,跑到了御书房,将信筒摘下,大声说道:「征南将军骆尚志,旗开得胜,在安南姑苏岛附近,重创贼人!」
朱翊钧检查了信筒火漆,打开了看完了捷报,笑着说道:「骆尚志,骆千斤,勇冠三军!」
骆尚志带领先锋打得好是一方面,还有安南人的配合,安南人真的信了一个传说,那就是小船『狼群战术』能对付大船。
结果安南近三百条小船,在姑苏岛附近海面,拿大明一条快速帆船丶两条五桅过洋船,没有丝毫的办法。
一战大明俘虏贼人,一千六百有馀。
不过让骆尚志格外担忧的是,这一千六百多名俘虏,居然有一千一百人是大明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