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门被打开,李追远看见了站在里面的本体。
二人衣服不同,李追远穿的是出门走江时的野外运动套装,本体则是李追远在家时会穿的休闲服。
柳老太太会给自己订做衣服,虽然没有像阿璃那般几乎一天一套的频繁,但也完全满足了李追远日常所需。
衣服都是与时下并不违和的款式,料子却是极好的,穿在身上很舒服。
可是,李追远记得自己前几次来这里找本体时,本体身上的衣服会和自己现在的形象一模一样,眼下却有了分化。
另外,之前几次来,门都并未上锁,自己能直接提着「垃圾」推门而入。
今天却上了锁,得敲门。
最重要的,是刚刚来自门里的那声回应:「干嘛。」
这种语调,不应该是本体会发出来的。
因此,李追远合理怀疑,本体是在准备着什麽,或者是在练习着什麽。
不过,现在本体表情,再度恢复绝对的淡漠,眼眸里也没有丝毫情绪。
李追远走入房间,书桌上下本该堆积如山的书,全都不见了,反倒是书桌对面墙壁下的画桌上,摊开着很多张画卷。
本体:「你不该进到这里。」
李追远走到画桌前,欣赏着上面的佳作,都是些传统向的山水人物,细看之下处处都是精妙,但和李追远以前跟阿璃学作画时一样,只有纯熟的技巧却没有感情。
脑袋里的眩晕感还在持续加重,李追远身形微微跟跑,他清楚,这是记忆被进一步修改的表现。
李追远明知故问道:「你这是在做什麽?」
本体:「学习。」
李追远点点头,本体没说谎,他一直在学习。
是自己,把本体的「学习行为」,理解得太狭隘了。
大概率,是本体吸取了上次短暂控制身体后的教训。
虽然未来的危机明显加重了,但这和眼下的事并无干系。
李追远:「外面的雨好大。
本体:「我说了,你不应该进来。你在外面,我在里面,它无论修改你多少次记忆,
我都能帮你重置,只要你自己能挺得住。
但你进到这里,可能会把我也拉入它的视线,到时候,我们的记忆都会被修改,我们.会一起被毁掉。
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嗯,我明白。」
「可你还是来了。」本体走到柜子旁,弯腰,从旁边箱子里拿出一罐健力宝,「噗」一声打开,他喝了一口,「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理解你的理性堕落,就像是我无法理解你为什麽喜欢喝这个一样。」
「补充糖分。」
「有更好的补充方式,甚至比这个更便携。」
「习惯吧。」
「是惰性。」
「呵呵。」
「你正在变得越来越愚蠢。」本体对着李追远举了举手中的饮料罐,「你最好想办法收敛一点,否则你这种品质的心魔存在,会让我很难堪。」
这时,有黑色的雨水开始拍打窗户,天花板和四面墙壁,也开始颜色变深,这是要渗水了。
本体:「你看,你快要把我一起害死了。」
「嗯。」李追远应了一声,也走到柜子旁,弯腰拿起一罐健力宝,打开,喝了一口,「你复原的口感几乎一模一样。」
本体:「与我无关,是因为你喝过。」
李追远端看饮料,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门窗在风中摇晃,外头已彻底变得昏暗。
本体把饮料放了下来,走到李追远面前,问道:「目的。」
李追远摇摇头。
本体:「是敲诈,是勒索,是试探,都可以说,也都可以谈。」
李追远低头,喝了口汽水。
本体:「你没必要在我这里做可笑的拿捏,我们之间,并不需要这样,因为堕落变蠢的是你,而我,从未改变。」
「滴答滴答滴答—
雨水开始滴落进房间。
李三江家以及四周的田野,是李追远意识最深处的幻化。
而李追远所住的二楼卧室,则是最具安全感和特殊意义的区域,同时,这里也是本体被封印压制的地方。
只不过,本体并未改变这里的环境,按照正常逻辑,打开这扇房间的门,里面的情景应该类似于监狱,一条条锁链将本体捆锁。
本体没有去营造出这种氛围,大概是懒得扯动锁链每次见到李追远时都歇斯底里地跑哮丶怒骂。
这种没意义只是单纯宣泄情绪的事,对本体而言,才是最难以忍受的酷刑。
不仅这个房间,包括整个建筑丶坝子以及四周田野,也都被本体维系成原样。
有时候,太爷家在现实里添置了什麽以及哪处装修了,包括送货三轮车新停放的位置,本体也都会跟着李追远的「视线」去进行同步。
「哒哒哒哒」
水渗得越来越厉害了,地上逐渐凝聚出了好几滩。
「眶当!」
窗户上的玻璃破碎,风卷着黑色的雨水冲了进来,将房间内二人的头发与衣服吹动。
本体:「它,快要看见我了。」
李追远指了指桌上先前被本体放在那里的饮料罐,示意对方拿起来。
本体将它再次拿起。
李追远举着自己手里的健力宝,和对方碰杯。
「啪!」
轻轻一碰,彼此饮料罐里都有液体荡出。
本体喝了一口。
李追远也喝了一口,然后,皱眉,吐了出来。
本体:「你记忆中健力宝的味道,也被修改了。」
李追远:「嗯,变得好难喝,有一股尸水味儿。」
本体环视四周,道:「要来不及了,是打算一起死麽。」
李追远放下饮料罐,下了床,径直走到门口,停下。
「你一直问我的目的,我也思考到现在,如果硬要说目的的话,大概就是没有目的也是一种目的?」
本体:「低级。」
「我只是兴致来了,就进来坐坐,串个门。」
本体:「幼稚。」
李追远没有反驳,推开门,走了出去。
伴随着李追远的离开,房间开始快速恢复原样,破损的窗户复原,渗进来的水消失。
本体走到窗户边,透过泛黄的淡白色窗帘,看向外面。
这个房间外面,到处是腐朽的痕迹,露台地面坑坑洼洼,覆满了黑色植物。
就连那两张藤椅,此时也是破损不堪,到处是污垢,还有虫子的尸体和鸟类的粪便。
李追远没嫌弃,直接躺了下去。
前方的大片农田,在黑水的浸泡下已是一片荒芜,一如他现在的记忆,亦是他过去的人生。
「哗啦啦—」
黑色的雨水倾盆而下,捶打在李追远身上。
李追远眼晴睁着,借着雨幕,他能看见一段段属于自己过去的记忆正在被快速篡改。
少年的眼眸,渐渐失去神采,眼睛最终也是缓缓闭起。
上方乌云凝聚,形成一张扭曲挣拧的脸。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没想到在面对不可抗的局面时,你竟然能放弃得如此之快,连敷衍的挣扎都懒得做。
虞天南临死前,还能打碎我的本体,将我镇压,以我作为他的人生终结点缀。
而我消亡前,却只能拉着你。
这让我,很不甘心,也很遗憾。」
李追远其实不仅没做反抗,还特意放开了一切心防,这不是向上面那张脸投降,而是为了方便本体帮自己重置记忆。
房间内,本体还站在那里。
外面,李追远的记忆已经被彻底篡改,理论上来说,他已具备除了死亡外的一切死亡特徵。
但本体是不会让李追远现在就死的,无论李追远先前进不进房间,本体都会帮他。
因为伴随着李追远闭上眼,原本离开的黑色雨水,又开始侵袭进这个房间。
失去了外在心魔防护,本体这里也迟早会暴露出来。
这也是本体无法理解,李追远硬是要进个房间坐坐的原因,在他看来,这本就是不用多谈的默契,帮他,也是帮自己。
本体闭上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懂了李追远先前这一系列行为的原因。
「你是怕了,怕在记忆不断的修改与重置中,变得麻木-你甚至可能在这一过程中消亡,不用我亲自动手,你就将不再是你,最终主动与我融合。」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但好消息也得看时间,本体能看见外面上方乌云滚滚,在消耗完那些乌云前,李追远要是真彻底麻木崩溃了与自己融合,那自己依旧得暴露出来。
本体是个绝对理性的存在,他可以为了更好的局面而推迟发难的时间,又怎麽可能会让自己一苏醒就成绝唱?
「这一次,你得挺住。」
以这具身体为载体的经历记忆,本就是共享的,但理论上来说,本体可以藉助帮李追远重置记忆的机会,往里面做一些修改,为以后的发难提前布置。
但本体并未这麽做,当下情况,自己任何的纰漏都可能导致李追远的崩溃。
当本体的眼晴缓缓睁开时,外面藤椅上,李追远的眼晴也同样在睁起。
本就是他的记忆,开始重新铺陈。
李追远开始复看自己的一生,他记事很早,记忆的恢复点也很早,从幼年丶童年再到之后来到南通。
听起来有些荒谬,他重新「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伴随着记忆复苏,身下航脏破败的藤椅开始恢复原样,坑坑洼洼的露台再次变回熟悉的平坦,眼前的农田里,荡漾着绿波。
只是,上方的天空,还是乌云密布。
人脸发出了疑惑:
「怎麽回事?」
它明明已经摧毁了他的记忆,可为什麽,他的记忆又重新复刻了?
来不及去思考具体原因,黑雨再次磅礴落下。
李追远已经睁开的眼睛,再次慢慢闭起,脑海中的记忆,遭受了又一轮的摧毁,四周的环境也再一次步入衰败。
房间内,本体重新闭上眼,然后,再度睁开。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角力,因为少年在二打一。
可真要较真起来,倒也无可指摘,因为少年的「二」是自己主动分裂出来的。
这也就使得,他们两个,可以藉助这一漏洞,与天空中那张脸,打起持久战。
人脸并未发现本体的存在,因为这本身就不符合常理。
就像谭文彬培育那俩孩子,算是一体三魂,包括当初虞妙妙兽魂与人魂共存一体,可本质上,他们不过是一具身体的多魂魄容纳,李追远这里是货真价实的平等一魂两念,且共享记忆。
人脸这一特殊邪崇,拥有对记忆的天赋把控,在它的视角里,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除非李追远故意留在那个房间里,把本体一并暴露出来。
可这个世界,总有例外,柳玉梅身为龙王家人,也没听说过有人能灯火自燃,直接开启走江。
一次次睁眼,又一次次闭眼。
李追远经历了自我视角中,自己人生的一次次摧毁与重塑。
记忆不是灵魂,它是重要组成部分却不是唯一,因此它的变迁,是能留下痕迹的。
就如同一部电影,你看一次,再将它的记忆抹去,反覆观看之下,依旧会觉得乏味。
因为哪怕你忘记了它的情节,可里面的情绪点和思考点,却给你留下了惯性,或者说,是提高了某种阈值。
人生也是如此,小时候捡到一块漂亮的石头都能开心一整天,长大后只会觉得幼稚:
小时候天塌了般的大事,成年后回头看,只当是寻常。
而这,只是寻常人最正常的缩影,李追远现在所经历的,是这种程度的千倍万倍,而且是一遍一遍地快速循环。
房间内,本体在担心李追远还能否撑得住。
按照正常逻辑,李追远应该已经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很可能在下一次睁眼时,他会排斥反感自己的人生,甚至厌恶于自身的存在,恨不得让自己就此消亡。
然而,李追远没有额外举动,无论藤椅新旧脏净,他一直都躺在那里。
每一次睁闭眼,都像是短暂的小憩。
天空中的乌云,在这场角力中越来越稀薄。
地上的农田,从原本的一大片,缩成了小小的菜园子,东西两屋只剩下个虚影,露台后方那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也化作模糊,
双方都处于意识中的角力,彼此都在死撑,自然而然的,一些非必要的成本,该减去就得减。
也就是李追远的精神层面本就异于常人,且又得到了普渡真君的莲花造化,要不然他与本体就算有作弊的能力,却也没那个资本开启这场博弈。
可是,其它地方都虚化弱化了,唯独李追远身后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隔壁太爷的卧室,不仅门窗不见了,连外墙上贴的瓷砖都看不见纹路,像是糊上了一层白色的水泥灰。
人脸终于发现了问题:「谁在那里面!」
紧接着,人脸又看向藤椅上的李追远:「你,到底是什麽东西。」
雨水不再朝着藤椅区域击打,而是着重猛拍向房间。
门窗与墙壁,很快就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尤其是天花板,已大面积镂空。
本体抬起头,看向上方,天空绝大部分已经晴朗,唯有上面这一小圈还存在乌云。
双方战到最后,不得已要面对短兵相接的局面。
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李追远,感知着他们身上一模一样的记忆气息,人脸的眼里全是惊疑。
或许,相较于这种特殊的存在,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双方间竟然可以达成的合作。
这世上,怎麽会有如此之事?
这不仅违背了人性丶自然,更是有违天道!
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这可是秦柳两家的共同传人,还在走江,更重要的是,人脸已经体会到了李追远身上的可怕天赋。
这种人,明面上已经到如此地步,背地里,竟然还能再蓄养出另一个自己。
天道,你怎麽不管管?
你怎麽能允许这样的怪胎存在?
黑色的雨水,打在本体的身上,他感受到了自己记忆的被篡改。
本体扭过头,身前的门窗已经坍塌,因此他可以看见藤椅上躺着的李追远。
藤椅是新的,这意味着此刻的李追远处于睁眼记忆完整状态。
但本体担心,这会儿的李追远,已成一具没有情绪的傀儡,如同极致的灰白,只剩那一丁点若有若无的色彩吊着。
所以,本体可能指望不上李追远能帮自己。
退一万步说,这亦是李追远藉机削除自己这个「本体」的好机会,只要他敢赌,赌上面那张脸的馀力,只够湮灭一个自己。
李追远,你会这麽蠢麽?
「哎呀—
是藤椅被挪动的声音。
李追远站起身,看向本体,许是猜到本体在想什麽,李追远开口道:
「放心,我没那麽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