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什麽莫家,什麽人情,全都被璨星水君抛诸脑后。
他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莫家算什麽东西?
莫家能让他化龙吗?
不可能!
三不五时的供奉,些许的利益牵扯,又或是百姓的香火记挂,此时此刻,皆不如那一声龙吟震骇妖心。
璨星水君立刻变脸。
如果可以,他甚至能够立即冲到三十里外,将池杰捉来扒皮抽筋,赠与陈叙。
但陈叙只说话,不现身的态度,却令对方知晓,自己先前举动已是惹恼了陈叙。
此事要如何才能揭过?
璨星水君心中千回百转,他在陈叙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此后,陈叙再次开口,述说自己设计龙骨水车的始末。
陈叙问:「水君,你见过吗?」
璨星水君后背有汗意微微沁出,他扬声回答:「陈道友,某不曾见过,但闻听道友讲述,可见此便为『穷则变』之『穷』。
事已艰难至此,倘若不变,后事又如何能至?
道路便再不畅通,前程便也尽毁了。」
这番话一语双关,说的又何止是陈叙言语中的农人百姓?
其实更是璨星水君自己!
这是对方在变相地向陈叙低头。
但此时此刻,楼船上的人们却听不懂双方言语中的机锋。
大多数人只是听到陈叙与水君对话,颇有种看到传奇故事在自己眼前发生一般的奇妙感觉。
只听陈叙赞许道:「不错,正是如此。
我观农人挑水灌溉如此艰难,便不由得想到,此事若不再变,只怕这灌溉的苦难还要一代又一代延续。
可是要如何变?
我倒是可以施法为我走过的土地浇水灌溉,于普通凡人而言,连日挑水,千辛万苦,但若是我等修行者,懂得水法,却也不过就是消耗些许真气而已。
可是即便施法,我也只能救一时一地,却救不得千千万万。
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法术不是人人都可学得,但水车,却是村村都可以造得。
若能造出一架水车,可以使得低位水流逆行而上,岂不胜过你我站在那田埂边,或是一时施法,或是悲悯叹息千百倍?」
陈叙语气不变,仍是不疾不徐,悠悠说话。
可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响鼓重锤一般,咚咚咚地敲响在璨星水君耳边。
璨星水君此时更觉无法接话,他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思来想去,先赞一句:「陈道友之举,真为我辈修行楷模,倒叫在下惭愧。
却不知,陈道友所制水车,如今可有名号?」
陈叙吐口道:「我将此水车命名为龙骨水车。」
龙骨水车!
四个字吐出,璨星水君只觉得自己头脑中好似是被什麽重锤再次敲响了一下。
他喃喃道:「果然应当是龙骨水车,怪不得此水车现世时,竟有龙吟声响。
逆流而上,便生龙吟。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多年以来调节璨星湖风雨,论理也该获得了许多功德,可是不知为何,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化龙的契机。
他总觉得自己缺了些什麽,可是冥思苦想,却又始终难以得到答案。
如今陈叙一句「龙骨水车」,倒叫璨星水君同时想到一句话:画虎画皮难画骨!
化龙,又何尝不是如此?
皮相易得,龙骨难寻。
璨星水君立在舟头,这一刻,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终于垂了下来。
他双手抱拳,遥遥向陈叙一拱手道:「陈道友,听君一席话,竟胜过在下十年苦修。
在下此来冒昧,实在不敢妄求陈道友原谅,但有一罪魁祸首,在下却务必将其惩处。
此去平阳城尚有十日水路,在下受了陈道友一言点醒,无物可赠,便赠陈道友好风一程,祝愿陈道友早日登科,青云直上!」
话音落下,忽然便有一阵风来。
风来时,似有沁凉之意,像是一阵闲适的清风,并不显得多麽激烈。
然而当那清风推动了楼船与船下水波时,原本静停的楼船却陡然加速起来。
天际的晚霞便仿佛是疾速在人们眼中变近——
不,船行又如何能够接近夕阳?
因此,不是夕阳近了,而实际上是船行太快,这才给人带来一种骤然接近夕阳的错觉。
金色的水波在楼船下方如同丝带荡漾,船行之疾速,几乎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甩在身后。
可是即便船行如此之疾,船体却又竟然是平稳的。
平稳到船上的人们一时间根本就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麽,直到船行不知多少里,前方一座座小岛在楼船后方被甩远。
船上的人们才陡然发出了惊叫声:
「船,好快!」
「啊——我们的船在飞!」
「爹,娘,孩儿好似是摸到天上的霞光了!」
「救命,船行这般快速,咱们的船不会坏掉吧?」
「坏什麽,你瞧咱们这船可有半分颠簸?」
「呜呜呜,今日随船一飞,某此生死而无憾矣……」
一声声惊呼中,竟有人还大哭了起来。
天际,晚霞流转,似如火光在天空飞逝。
浩渺璨星湖上,一艘楼船,披风破浪,转瞬远去。
琉璃岛,池杰还在捂着流血的双眼怒叫:「混帐东西!一个个都在欺骗本公子,你滚,你们都给我滚开!」
两名亲随被他推开了,他又怒骂:
「蠢货,小人,忘恩负义之辈!叫你们滚你们便当真滚麽?
快,告诉本公子,那长虫可有与陈叙打起来?
陈叙受伤了没有?本公子的青冥颠倒符,是不是可以用……」
「公子!」一名亲随颤声,打断了池杰的话。
池杰怒问:「你说什麽?」
「公子,我我我……」亲随说不出话,唯有噗通一声。
砰,是什麽东西倒在地上。
滴答,滴答。
池杰的心,便骤然紧锁着,提吊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