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片刻之后,陆北顾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藩镇的形成,在于唐廷中枢与地方权力失衡,而中唐藩镇在此前的历史上,与之最类似的就是西汉的郡国。
那麽同样是中枢与地方的博弈,为何一胜一败?这个对比产生的疑问,便足以作为极佳的切入口了。
而再往深里细究,则是基于田制的兵制问题。
陆北顾的笔尖悬于草稿纸上,心中已经酝酿好了文章框架。
随后,他的笔锋在草稿纸上落下。
「《中唐论》
中唐之衰,世人多咎于藩镇跋扈。然肃丶代以降,非不欲削之也,削之而叛者愈炽,虽类汉初七国之乱,然汉终能收其权,唐则失其柄,成败之异安在?窃谓祸源所伏,非始安史,实萌于府兵之隳废,而府兵之隳废,又根于田制之败坏也。
昔贞观之世,法度粲然。行均田以安畎亩,置府兵以固根本。丁壮受田则自备戎械,简点入府则番上宿卫。兵农相资,居重驭轻,故高祖丶太宗之朝,内无强臣之逼,外绝专阃之虞。斯实三代遗意,长治之良规。
洎乎高宗丶武后,政弛法斁。豪右侵兼并之利,公赋增刻剥之烦。田畴不均则授田之制坏,课丁流亡则府兵之源竭。折冲之府虽存,可执戟者日寡;禁卫之备虽具,能荷戈者实稀。玄宗践祚,承此积弊,开元初虽欲振刷,然兼并之势若溃川,府兵之虚如朽索,边患日亟而兵备难继矣。
于是罢府兵,兴召募。夫召募之卒,市井之徒也,利在廪赐,情疏乡井。而朝廷忧馈运之弗继,乃授节帅兼领度支,故节度其始也,假以便宜,克定四夷,拓地万里,此权宜之效也;其弊也,地广兵强,形同敌国,朝廷失制驭之枢。而唐之藩镇较之汉初郡国,其失尤深,彼汉制诸侯,地小势分,犬牙相错,推恩可施;唐之藩镇,则跨州连郡,兵赋专擅,尾大莫掉。
开元之盛,玄宗英断尚能驭之,故哥舒翰丶高仙芝辈,犹效驰驱于绝域;天宝之衰,君荒于上,政紊于下,安禄山丶史思明遂凭范阳之劲卒,陷两京于俄顷。此岂非养募兵之痈,遗专阃之疽乎?
代宗丶德宗,虽欲惩创,然方镇之势已成磐石。朝廷图复河朔,则三镇连衡;谋讨淮西,则诸道观望。府兵之基既隳,禁旅孱弱难恃;租庸之利尽归强藩,帑藏空虚莫继。故中唐以藩制藩,犹纵鹰犬搏猛兽,胜则骄戾难制,败则反噬其主。
甘露之变,中枢威柄日削,唯以姑息羁縻,节钺滥授。强藩视诏敕如传舍,利则阳奉,害则阴违。天子号令不出都畿,恩信仅及甸服,四方州郡,仰藩镇鼻息,财赋割裂,朝廷日瘠而藩镇日肥,本末倒悬之势成矣。反观汉世,七国虽强,然郡县如砥,赋入太仓,法行海内,制衡之局未破,故能终收斧钺之效。
嗟乎!后世守器者,欲弭强藩之祸,当鉴中唐之覆辙。
故曰:欲固国本,必正田制。杜渐当在豪强未萌之际,良规贵于阡陌未裂之时。若纵田地尽归豪右,使耕者无立锥之地,则府兵之隳丶藩镇之祸,虽悔难追矣。」
洋洋洒洒数百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陆北顾的论述如庖丁解牛,层层剥开中唐藩镇之祸的根源,从土地兼并导致均田制崩坏,以至于府兵制瓦解,募兵制兴起,再到玄宗权柄下移丶朝廷姑息养奸丶制衡机制彻底崩坏,最后到藩镇分流州县赋税以自肥,终成「强枝弱干」之局。
而这里面的历史教训,说穿了,便是不可使耕者无立锥之地!
此时,持续的寒冷和连续三天的精神高度消耗,已将陆北顾的身体逼至极限,他强撑着精神,把草稿纸上的史论,誊写到了卷子上,复又检查了两遍。
然后,就感觉视线中的歪斜感如同水波纹般扩散,他闭上眼,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方才有所缓解。
没过多久。
「当!当!当!」
最后一次收卷的锣声,如同滚滚闷雷,骤然在空旷的贡院上空炸响。
「时辰已到!停笔——!」
「诸生不得再书一字!」
胥吏们嘶哑而严厉的吼声,伴随着密集丶急促丶踏破泥雪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宙字十七!交卷!」
陆北顾沉默地将卷子和草稿纸递出,那只手一把抓过,没有丝毫停留,转身便冲向下一间考舍。
卷子离手的瞬间,陆北顾紧绷了三天三夜的心弦,也彻底松弛下来。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重重地靠在了冰冷刺骨的砖墙上。
贡院的风雪渐渐有了停息的趋势,而属于他陆北顾的嘉佑二年礼部省试,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