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几位青年还想跟米哈伊尔多说会儿话,但由于他们的声音确实不小,在场的其他人总感觉自己隐隐约约间似乎听到了非常熟悉的名字。
为了避免被蠢蠢欲动的《现代人》的读者们当场抓住,乃至开启一番激烈的拷问,米哈伊尔当然还是赶忙找了一个理由溜之大吉。
这麽一圈逛下来后,米哈伊尔三人便又齐聚在一家他们已经来过许多次的餐馆当中,简单吃点东西后,别林斯基和屠格涅夫他们基本上就要出发了。
该告别的朋友都已经告别过了,米哈伊尔这算是为他们两人送上最后一程。
而在最后,米哈伊尔再次跟别林斯基交代了一下医生的问题,别林斯基点头应是的同时,也是再次拜托米哈伊尔多关注一下他的家庭。
由于是带病疗养再加上花费巨大,别林斯基自然就没有带上自己的妻子和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这种情况下,除了多雇佣两个人以外,还是需要让自己的朋友们多多关照一下。
就这样,在最后又说了一些事情之后,即便有着再多的忧虑和不舍,别林斯基终究还是带着最新一期的《现代人》同屠格涅夫一起离开了。
关于米哈伊尔最新的小说,为了能让自己在路上不至于没有事情做,别林斯基自然还是选择留到了现在,而等他们踏上一段相对稳定的路程后,别林斯基便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杂志,接着一眼找到了米哈伊尔最新的那篇短篇小说,准备看看米哈伊尔究竟要如何描写幸福这一复杂的问题。
而屠格涅夫见此,对于这个问题同样有兴趣的他便也翻开了杂志,于是这篇短篇小说便呈现在了两人面前:
「从大清早起,整个天空布满了雨云兽医伊万·伊万内奇和中学教师布尔金已经走累了,依他们看来田野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上回我们在村长普罗科菲的堆房里,」布尔金说,「您打算讲一个故事来着。」
「对了,那时候我本来想讲一讲我弟弟的事。」
伊万·伊万内奇深深地叹一口气,点上菸斗,预备开口讲故事,可是正巧这当儿下雨了。」
正当这个故事里的故事即将开始之际,由于一场雨,两人便不得不去自己的地主朋友们那里避雨,接着便是一系列的琐事,看起来似乎有些多馀,但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让读者更加期待这位兽医所要讲的故事。
终于,一番琐事过后,所有人都已经就位,伊万和布尔金,以及他们的地主朋友家的男女老少。
这则故事里的故事便也开始了:
「我们一共弟兄两个,」他开口了,「我伊万·伊万内奇和我弟弟尼古拉·伊万内奇,他比我大约小两岁。我学技术行业,做了兽医。尼古拉从十九岁起就已经在税务局里工作
我弟弟在税务局里老是惦记乡下。一年年过去了,他却一直坐在他那老位子上,老是抄写那些文件,老是想着一件事:怎样才能回到乡下去。
『乡村生活自有它舒服的地方,』他常说,『在阳台上一坐,喝一喝茶,自己的小鸭子在池塘里泅水,各处一片清香,而且……而且醋栗成熟了。』」
这便是他想要追寻的幸福吗?那他又是如何做的呢?
「他生活节俭,省吃省喝,上帝才知道他穿的是什麽衣服,活像叫花子,可是不断地攒钱,存在银行里。他变得贪财极了
许多年过去了,他调到别的省里去了。他年纪也已经过四十岁,却仍旧看报上的GG,存钱。后来我听说他结婚了。他仍旧存心要买一个有醋栗的庄园,就娶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寡妇,其实对她一点感情也谈不上,只因为她有几个臭钱罢了。」
在为自己的幸福付出了很多东西之后,这位弟弟似乎终于是实现了这种愿望,于是这位兽医便决定去探望这位似乎已经得到了幸福的弟弟:
「我向房子走去,迎面遇见一条红毛的肥狗,活像一头猪。它想叫一声,可又懒得叫。厨娘从厨房里走出来,是一个光脚的胖女人,看样子也像一头猪。她说主人吃过饭后正在休息。
我走进去看我弟弟。他在床上坐着,膝上盖一条被子。他老了,胖了,皮肉发松,他的脸颊丶鼻子丶嘴唇,全都往前拱出去,眼看就要跟猪那样咕咕叫着钻进被子里去了。」
这样简单的一段描写似乎便已说尽了这位人物的可悲之处以及哥哥对他的幸福的感觉。
而这位弟弟事到如今也完全以老爷和贵族自居了,不停地强调自己如今的身份的同时,也让人端了满满一盘醋栗过来,尽管这些东西又硬又酸,但他的弟弟依旧:
「『多好吃啊!』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住地反覆说道:『啊,真好吃!你尝一尝吧!」
到了这里,这位兽医似乎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心想:实际上有多少满足而幸福的人啊!你们看一看这种生活吧:强者骄横而懒惰,弱者无知而且跟牲畜那样生活着,处处都是叫人没法相信的贫穷丶拥挤丶退化丶酗酒丶伪善丶撒谎……可是偏偏所有的屋子里也好,街上也好,却一味的心平气和,安安静静
处处都安静而太平,提抗议的只有那些没声音的统计表这样的世道显然是必要的,幸福的人所以会感到逍遥自在,显然只是因为那些不幸的人沉默地背着他们的重担,缺了这种沉默想要幸福就办不到。
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每一个幸福而满足的人的房门背后都应当站上一个人,拿一个小锤子经常敲着门,提醒他:天下还有不幸的人,不管他自己怎样幸福,可是生活早晚会向他露出爪子来,灾难早晚会降临:疾病啦,贫穷啦,损失啦,到那时候谁也不会看见谁,谁也不会听见他,就跟现在他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一样。
可是拿小锤子的人却没有,幸福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日常的小烦恼微微地激动他,就跟微风吹动白杨一样,真是天下太平。」
看到这里,别林斯基已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这无疑是一场激动人心又令人震惊的演讲,在当下这个时代就更加珍贵,而发出这段演讲的这位兽医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反覆地说道:
「我已经老了,不适宜做斗争了,我甚至不会憎恨人了。我只能满心地悲伤,生气,烦恼,一到夜里,我的脑子里种种思想纷至沓来,弄得我十分激动,睡不着觉……唉,要是我年轻点就好了!」
与此同时,他也怀着一种期盼祈求着听故事的人多做些好事,可在场的人并没有太大反应,这个故事在他们耳中甚至都有些无聊了,也并不能令所有人感到满意。
于是找了个理由后,众人就纷纷散去,小说到这里也正式走向了结束。
面对幸福这一复杂的话题,这篇短篇小说虽然短,但依旧能从各种复杂的细节看出各种意味出来,可此时此刻的别林斯基读完之后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乱哄哄的,一点合理的分析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能是激动地看向了同样不平静的屠格涅夫,然后用着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
「米哈伊尔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