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146回(2 / 2)

姚双凤回头看看莫儒孟和石阶下牵马的家丁,又转回来看着僧人。

僧人这时才回神,转身往偏殿跑去。

姚双凤和莫儒孟待在原地,看着地上的锄头,面面相觑。

那人还没跑远,又跑回来,弯腰捡起锄头,再看了姚双凤一眼,才又转身,挺直背脊,快步离去。

地上只剩锄头砸落的泥土渣,姚双凤觉得僧人应该是去通知住持了,於是留了一名家丁在广场上等候,与莫儒孟先进殿中礼佛。

果然没过多久,穿着袈裟丶戴着佛珠的住持,在两名年轻僧侣的陪伴下来到殿内。

住持头发花白还有些秃头,顶上发髻不太成型,但还是勉强绑了一个小髻。他的脸上有些皱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听闻施主来到此地,欲落脚一晚?」

姚双凤也学着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後道:「大师您好,敝姓姚。现在时候不早,出山的话天就黑了,所以我们打算在此地驻扎一晚,明日再正式拜见伽楠大师,有要事相商。」

老年的住持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听完姚双凤讲的话,带着笑脸原地僵了几秒。

就在姚双凤开始怀疑是不是时间停止的时候,他才恢复言语:「啊……这,的确是明日再正式见面比较好,今晚贵女就随意择地而居吧!敝寺虽有几间供贵客休憩的厢房,但现在住满了信众所托付的小萝卜头们,实在腾不出空房了,还得委屈贵女将就一下。」

老住持微微侧身:「老衲让山空丶海空带妳们去打个招呼,还请各施主在此地莫要杀生,积德积福。」

*

姚双凤一行顺利地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就地休整,也向当地居民便宜购入了一些农产作物来烹煮。

隔天清晨,悠长的钟声回荡在山谷间,这儿的居民已经起床了。

天都还没全亮,户户拿着小灯笼,三五个排成一列,在阡陌上弯弯曲曲地往玄黄寺移动。

等到天色大亮,又有许多僧人从寺中出来後,姚双凤已经在初四的伺候下梳洗完毕丶吃完早餐。她带着莫儒孟和两名家丁,前往玄黄寺。

她们表示要拜会伽楠大师,被引至一处禅房等待。

姚双凤在蒲团上端正跪坐,想着要给大师一个好印象。

禅房的门没有关,远远就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里走来──那人穿着袈裟,长袍广袖,但楞是比旁人高出一个头。

正是昨天那翻土的僧人,他一脸正气凛然,身姿挺拔如峭壁,巍峨若大山,扎扎实实地沿着走廊笔直前进。

远远的就压迫感很重啊这人……要不是他一脸正气,姚双凤差点都以为他是来寻仇算帐的,差点要跑。

即使昨天看过他满身土的狼狈模样,今日也不过觉得此人接地气丶没架子,是个待人如待己的人。

跟在他身後的僧侣非常有纪律地站在门外,只有他一人踏进了禅房。

顿时阳刚的气场充斥整个房间;近看,他的睫毛浓长,若要说,有点像是近代的布袋戏偶那种眼睫,狭长又大的眼形,配上浓黑的剑眉,光是看过来就很有气势,过长的睫毛反而能阻绝一点咄咄逼人的压迫感。

身上穿的是长袍广袖海青,外罩大红缦衣,跟昨天看到的住持差不多,但布料熨烫得无一丝皱褶,线条笔挺;明明是袈裟,却给他穿出了高级定制西服的效果。

今日他没有多馀汗水,颜面也看得更加清晰,是浓颜系男神般的长相,表情严肃,配上锐利的眼神和粗眉,看人像在瞪人,在他面前不由得回想自己做过什麽虚心缺德事,会有点想对他忏悔。

他从走廊上就似乎一直盯着姚双凤,进入禅房後,姚双凤坐着,他站着,压迫感更重了。

姚双凤随即起身,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莫儒孟也做一样的动作。

那僧人站在主位蒲团前,双手合十,眉目下敛,宝相庄严:「阿弥陀佛,施主请坐。」

姚双凤摇摇晃晃的一边跪下一边整理衣摆,显然是做不惯这种动作。

对面的僧人却一气呵成,就算将挂在脖子上的佛珠拿在手上,都没有多馀的动作,坐得直直挺挺。

「贫僧戒名伽楠,不知各位施主远道而来,所为何事?」他盯着前面的地板,语气平和。

姚双凤忙答:「昨日不知您就是伽楠大师,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大师多多包涵。」

伽楠仍看着地板,边拨动佛珠边说:「无妨。不知者无罪,何况若说到失礼,还是贫僧草率些。然而众生平等,各司其职,贫僧也不过尽一己之力日常劳作罢了。衣着乃身外之物,与人相交,需识其本心。」

姚双凤不知他这番话是说给她听还是他自己听,只觉得这人真会掉书袋,可能做老师的都要是这个样子吧?

「我姓姚,这位是我家夫郎……」

伽楠看了一眼莫儒孟,又将视线挪於地板。

「我们来这里,是因为听说伽楠大师教育有方;我想收留一些孤儿,但又不知怎样安置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因此希望能得到大师的帮助,让孩子们有良好的生长环境,未来可以对家国有所贡献。」

伽楠大师拨动着手上的木制佛珠,不言不语。他手上的佛珠比其他人的要大颗,但在他宽厚的掌中却看起来刚刚好,而且颗颗泛着光泽,看起来就是经年累月地使用过。

过了片刻,他才说:「教育乃百年大计,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不仅没有速成捷径,也不能凭空而生。万丈高楼平地起,许多人只想着登高望远,却忘了基础的重要。在教育孩童之前,更重要的是负担孩子的衣食与住所……施主……凭什麽底气发此弘愿?就说那富可敌国的江南蔺家,也不过关照本族孩童罢了!施主若是纯有善心,玄黄寺欢迎布施。」

姚双凤听着有点不太高兴,不过来之前的路上就听说此人古怪,因此耐心答道:「我虽然不如江南蔺家富有,但我并不想刮尽天下油水;目前的生活已经很宽裕,我很满足,只是今年历经战乱,流离失所的孤儿太多,我有万丈匠坊可为各地男子建立庇护之所,我有苏记食补多处店家可购入大量廉价食材,养孩子不成问题。

至於以後出路,这些孩子在长大後拥有选择的权利;亦可从我旗下的金治锻冶工坊丶胡氏猎户丶妙手发廊等处学习一技之长。

若是尊弼国无他们的容身之处,我还可透过关系让他们去南滇国,换上良民身分。

若真有资质愚钝的,无论从军或挖矿,都能保障他们有口气在就有饭吃,绝不轻易让人折辱。」

她被伽楠大师激得一口气说了许多,一双眼睛张得大大丶炯炯有神。

伽楠大师在她开口时望向那双眼睛,听着她说完那席话,视线已经不如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只是停下手中的拨动,看着姚双凤发了会呆,才突然回神,盯着地板,开始拨念佛珠。

远处传来规律的木鱼声,与伽楠大师拨动佛珠的频率如出一辙。

经过这段令人有点尴尬的沉闷,伽楠大师终於开了金口:「施主认为,贫僧可以帮上什麽忙?」

姚双凤打铁趁热:「大师教育孩童经验丰富,想请大师随我至各处,无论是房舍也好丶日常作息也罢,都请大师指点一二;更重要的是将大师的经验传颂出去,培养其他如同大师一般能教育孩子的导师,我想在各处建立小规模的庇护所,所有男子皆可登记在我名下,我保证绝不随意发卖,抚养他们到束发之年,之後无论要嫁人或是自力更生,在我名下都拥有选择的权利。」

146.跟伽楠吵起来(剧情)

「施主有此弘愿甚好,但施主可曾想过:若有朝一日家主身逝,名下已成年男子随即转为官奴,甚至可能过得比之前更差呢?」

姚双凤有点愣住了,刚刚才讲完一席冠冕堂皇的话,马上就被打脸,还是被咒死。

她感觉这伽楠大师跟她很不对盘,总让她生出反抗的心思。

「那就去找人头丶找其他女人来登记男子分散风险,或者我名义上再收几个男人当夫侍,孩子就记他们名下做养子,只要一直有孩子养着,只要孩子未到束发之年,他们就可以暂时不用做官奴了。」

她还真没想过她死了以後那些男人怎麽办,光是她现在的老公们,她都不敢想她死了或离开这个世界以後,他们会被怎麽办?

不过她仍倔强道:「以後的事情以後再慢慢想,但我们不马上开始行动的话,每天都会有孩子死去的!」

伽楠大师用赞赏的眼神看了姚双凤一眼。没错,姚双凤虽然不爽他,但竟然能读懂他的眼神。

他看了一眼姚双凤,之後又继续看地板:「男子出生於世,於家国绵延无益,若有男子死亡,自然表示这世道不需那麽多男子存在,施主又何必介怀?」

姚双凤真是要被他的话噎住了,怎麽有人那麽难沟通?

她怒道:「不管男人女人,在做为男人女人之前,首先都是个人。是人,不管能否生孩子,都能对家国有所助益。蜜蜂和蚂蚁的族群当中也只有一只蚁后负责产卵,其他皆不能生子,但若没有其他工蜂工蚁,蚁后和族群也无法存续。只要是人,都有活着的权利与资格。」她义愤填膺地掰扯。 「而且你还是出家人,不是应该普渡众生,慈爱天下的吗?你怎麽能说出那种话?」她开始道德绑架。

伽楠仍然冷静,一动不动:「渡人需先渡己,若自身都难保,又何谈兼济天下?」

姚双凤快炸了:「啊我不就说我现在有一点钱,可以帮助一些人?我又没想要救济天下苍生,我只是想让一些孩子童年过得好一些,给他们教育让他们有更多好一点的选择罢了!」

她之前跟柳絮谈判,虽然气极,但为了赎买父子三人,始终隐忍。今日虽然有求於人,但又不是非他不可,面对伽楠大师的挑衅,她可是怎麽点就怎麽炸。

伽楠不受影响,缓缓道:「如今玄黄寺内,有六十馀名附近乡里隐匿送来的孩子,施主若是能扶养他们至成年,我便……随妳外出游历一年。」

「好!要多少钱你跟我说!」姚双凤一口答应。

*

馀下的事情在莫儒孟与玄黄寺的商议下都安排好了。

姚双凤将这些事情交给莫儒孟,她很放心,所以在中午之前就先离开玄黄寺,她实在受不了一直绷直身体端坐了,她要回马车里面葛优瘫。

她在马车里面,把上午受的气都跟初四说了。初四虽然不能言语,但不妨碍姚双凤单向对他叭叭叭,埋怨自己又不是一无所有,却被伽楠大师说得好像痴人说梦一样。

莫儒孟直到傍晚才回来扎营处,表示伽楠大师後日可动身出发。

*

当夜,有两个人睡得很不安稳;一位是伽楠大师,另一个就是姚双凤。

姚双凤做了很真实的梦──

梦里的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背影,背对着她跪坐在桌前,似乎正在写着什麽;房间很大丶光线很充足。

他束着未婚男子立髻,肩宽与身形同盼妹差不多大,深褐色头发半披半束,长发从端正的头颅直直垂挂在背上,快要触碰到腰带那麽长。

梦里的她一开始是躺着的,睁眼後,掀开腰上的小被,拿起放在枕头下方的小木盒,轻手轻脚爬下榻。

她没有穿鞋,地上很乾净,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少年身後,缓缓滑开木盒盖子。

木盒里装着的是一些蝉蜕和死掉乾硬的金龟子尸体。

然後她把这些小虫子拿出来,轻轻地挂在专注写字的男子背後长发上。

她先放比较轻的蝉蜕,然後才是有点重量的金龟子。

直到那少年转身。

姚双凤一看惊呆了,因为那脸虽然稚嫩许多,但不就是蔺瑾丹吗?

那双眼睛又大又亮,还有那三庭五眼丶四高三低丶黄金比例的端正五官,就算头发不如初见时那麽光泽滑顺,但仍旧可以认出他是少年时期的蔺瑾丹。

但梦里的她并不惊讶,而是直接往後跨步,双手抱胸丶挺直腰脊,还抬了抬下巴,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蔺瑾丹察觉有异,从耳旁勾起一缕头发往前拉看。

看见头发上的蝉蜕时,他整个人直接跳起来。

他弯着腰,慌张地将自己的长发拨至身前,用手指去扒那些沾在发上的蝉蜕,一边捞丶一边後退丶一边崩溃地甩手,似乎很不想记住那些虫子的触感。

然而有些蝉蜕随着他头发变动位置,从原本挂着的表面进入了发丝内层,不是抖抖头发就能抖掉的。

蔺瑾丹大声呼叫松柏及长青。

姚双凤则是拍着手,笑得很开心。

蔺瑾丹睁大那双美眸,怒目瞪她,眼眶泛着湿意。

*

姚双凤醒来後,蔺瑾丹的表情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也不敢把这梦跟莫儒孟说,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与蔺瑾丹的关系。

只当作是一场梦,梦完了便罢了。

但第二晚,她又做了一些梦,零零碎碎的似乎都是在皇宫的画面,少年时期的蔺瑾丹有时出现丶有时不出现,有时候梦见的是初四。

但梦很零碎,也没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只是姚双凤心里非常不安,她隐约觉得……是不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要醒了?

那麽她会消失吗?原身苏醒後,会照顾苏碧痕丶莫儒孟丶顾妹盼妹和陆武吗?

*

玄黄寺後山,有个石头围起的小池塘。引水用的粗竹管在高处,泄下的水流淅淅沥沥拍打在堆叠的石头上。

深夜,所有人都已歇下,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单薄的粪扫衣,靠近竹管,将竹管调了个方向,水流泼洒在旁边地上。

伽楠走到水流下方,任冰凉的山泉水落在自己头上,面对着山壁,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低诵着经文。

念着念着,高大的身影跪了下来,额头抵着山壁;水流击打在他的背上,如他口中的经文般破碎。

男人宽厚的肩膀微微发抖,明明泉水已经不再从头顶流下,但下巴滴落的水珠始终不停。

「霜瑶……霜瑶……若妳还活着……」声音很小,几乎被水声掩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