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幕下的日蚀(2 / 2)

夜幕下的日蚀 7886 字 14小时前

野々村的拳头在身侧骤然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乾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冲上去,想抓住可门良的肩膀质问,想将那个玷污了他的男人揍一顿,更想将眼前这个破碎的青年紧紧拥入怀中……但他最终什麽也没做。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神里翻涌着震惊丶心痛丶愤怒,以及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默默地丶痛苦地别开了视线,彷佛多看一眼都是煎熬,然後缓缓地丶无声地将後门关上,将自己重新隔绝在酒吧的喧闹与温暖之外,也将那可悲的一幕关在门外。门板合上的轻响,淹没在横滨的夜风里。

门关上的细微声响,并未逃过可门良的耳朵。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知道是谁。他甚至能想像出野々村修二此刻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那种混合着震惊丶失望,或许还有一丝厌恶的神情。他见过太多次了,从不同的人脸上。只是……来自野々村的,似乎总能比别人多刺痛他一分。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脸上极快闪过的一丝涟漪,但那波动迅速沉淀,重新归於死寂的平静。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

这样也好,他心想,让那个正直的前刑警看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肮脏丶下贱的货色,早点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对谁都好。他将菸蒂弹开,看着那点火星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跳跃一下,旋即熄灭。身体内部还残留着被侵犯过的不适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彷佛刚才被掏空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里本就所剩无几的东西。

头颅深处,一阵熟悉的丶隐隐的抽痛开始萌动。可门良皱了皱眉,抬手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该死的。这疼痛近来愈发频繁和剧烈。他试图忽略它,将注意力强行拉回现实。但意识却彷佛不受控制,眼前的肮脏後巷开始模糊丶扭曲……

(闪回)

……不是横滨的後巷,是东京郊外一条僻静的公路。一辆运钞车歪斜地停在路边,车身弹痕累累,轮胎被打爆,冒着丝丝白烟。几个蒙面身影动作迅捷如鬼魅,他们手持猎枪,制服了吓得魂飞魄散的银行职员。为首的那个身影尤其瘦削,动作却带着一种冷静到极致的精准与效率。他没有开枪,只是用一种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指挥着。

「三分钟。搬空它。」

钞票被迅速转移到另一辆不起眼的轿车上。没有多馀的暴力,没有废话,一切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机械运作。远处隐约传来警笛声,但他们已然得手,迅速分散撤离,消失在预先规划好的路线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整个过程乾净利落,近乎艺术。三亿日元,一个时代的巨额财富,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蒸发了。

(闪回结束)

剧烈的头痛如同铁锥猛地刺入太阳穴,将可门良从短暂的闪回中狠狠拽回现实。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额发。眼前的後巷还是那条後巷,但脑海中那些蒙面抢劫丶精密逃脱的画面却鲜明得可怕,与眼前的污秽现实交叠在一起,产生一种荒诞的割裂感。

他喘息着,努力平复因疼痛和突然涌现的记忆而急促的心跳。那些画面……是三亿元事件。是他亲手策划丶指挥的完美犯罪。成功的狂喜早已消散,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这该死的丶日益加剧的头痛。他隐约知道,这疼痛背後隐藏着更可怕的东西,但他拒绝去深想。

野々村修二靠在关闭的後门内侧,久久没有动弹。酒吧内的喧闹声彷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他的心脏依然因为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而剧烈抽痛。闭上眼,可门良那副顺从又麻木的姿态,那个陌生男人丑陋的动作,就像烙铁一样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为什麽?他无数次问自己。为什麽那个拥有如此歌喉丶如此头脑的青年,要选择这样作践自己?为了钱?他隐约知道可门良似乎很缺钱,但……难道没有别的方式吗?

他想起自己还是刑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可门良。那时的可门良还很年轻,作为某个小案件的线人,提供了一些关键却又语带保留的讯息。他聪明得惊人,眼神里有着同龄人没有的世故和沧桑,却又偶尔会流露出极其脆弱的瞬间,像只受惊的猫。野々村当时就被那种复杂的特质所吸引,但他从未说出口。後来他因伤退役,开了这间酒吧,没想到会再次遇到可门良,更没想到他会愿意来这里驻唱。他以为这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但可门良显然从未走出过去的泥沼。他就像一只飞蛾,不断地扑向那些会毁灭他的火焰。

野々村痛苦地抹了一把脸。他感到深深的无力。作为前刑警,他理应对这种明显的违法行为(卖淫)甚至是那桩悬案的潜在嫌疑人保持警惕甚至采取行动。但作为一个……对可门良怀抱着复杂情感的男人,他却只想保护他,将他从那些污秽中拉出来。这种矛盾撕扯着他,让他备受煎熬。他甚至不敢去深究,自己对可门良的这种「渴望」,究竟包含了什麽。是同情?是怜悯?还是更纯粹的丶属於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欲望?他不敢想下去。

後巷里,可门良勉强压下了那阵剧烈的头痛。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将脸上所有脆弱的表情全部抹去,重新变回那个冷漠的丶对一切都无动於衷的男娼和歌手。他需要离开这里,回到那个狭小却能暂时隔绝外界的公寓。他需要一个人待着。

他迈开脚步,身影融入横滨浓重的夜色里,单薄而孤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无之上,彷佛随时会坠落。命运的阴影,如同这座港口城市的夜雾,浓重地包裹着他,而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继续向前,直到再也无法行走的那一刻。头颅深处的隐痛,如同一个恶毒的计时器,提醒着他某些终将到来的东西。

野々村修二在门後又站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恢复平静。他转身,重新拿起毛巾擦拭已经光洁如新的玻璃杯,脸上重新挂上酒吧老板温和而略带疏离的面具。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深处,却沉积着化不开的忧虑与痛楚。酒吧里依旧人声轻响,音乐慵懒,没有人知道刚才後巷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老板内心的波涛汹涌。横滨的夜晚,依旧继续着它华丽而腐朽的梦。

可门良没有直接回家。他在寒冷的夜风中走了很久,试图让冷风吹散脑海中的混沌和身体的不适感。头痛虽然暂时缓解,但那种钝重感和偶尔的眩晕依旧存在,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最终,他在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廉价便利店前停下,买了一包香菸和一个最便宜的饭团。

回到他那间位於老旧公寓楼丶只有六叠大小的房间,他反锁了门,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房间里陈设极简,几乎没有任何多馀的物品,冷清得像间牢房。他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之间。寂静中,只有他压抑的丶细微的喘息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窗外,横滨的霓虹无声闪烁,将冰冷的光斑投射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像一片片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维持这个姿势很久,直到四肢僵硬,夜色的深重逐渐褪为黎明前更为沉滞的灰蓝。

最终,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彻底的丶近乎虚无的平静。他拆开那个冰冷的饭团,机械地咀嚼丶吞咽,彷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维持这具身体运转的必要任务。

吃完後,他站起身,走到房间唯一的窗边,静静地看着城市逐渐苏醒的轮廓。

头颅深处的隐痛,如同潜伏的兽,暂时蛰伏,却从未远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对可门良而言,这不过是另一个需要穿梭丶需要忍耐丶需要以歌唱和出卖度过的循环。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污浊的空气。

命运的齿轮,依旧在无情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