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风中带着肃杀的凉意,吹动着宫殿檐角下悬挂的白色长幡。
朱由检身着厚重的纯白孝服,静静地站在几筵殿之外。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缺席勇卫营的晨间校阅。
因为今日,他要为他的兄长,天启皇帝朱由校,扶棺发引。
繁复而冗长的发引仪式,在肃穆之中正式开始。
第一步,是为启奠。
内导引官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宫殿间回响,每一个字都透着程式化的哀伤。
朱由检跟随着引导,行至拜位,身后是英国公张惟贤丶保定侯梁世勋等一众勋贵戚臣,他们同样身着孝服,垂首肃立。
「赞四拜——」
朱由检闻声而动,一丝不苟地俯身丶叩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奠帛——」
「献酒——」
「读祝——」
他看着内侍将祭祀的丝帛与酒爵呈上,听着祝文官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念诵着歌功颂德的祭文,心中一片空明。
他的表情悲戚,眼眶泛红,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地符合一个悲痛送别兄长的弟弟形象。
他看到下方百官之中,有人真心流泪,有人神情麻木,有人则在低垂的眼帘下,隐藏着无人知晓的心思。
「举哀——」
随着赞礼官一声令下,压抑的哭声瞬间充斥了整座大殿。
「哀止——」
哭声立刻戛然而止,一切都收放自如。
启奠礼毕,执事者们鱼贯而入,迅速地撤下帷幕与祭品,擦拭着巨大的梓宫。
殿外,更为庞大的龙輴,如同沉默的巨兽,被缓缓推至丹陛之下。
紧接着,是第二次祭奠,祖奠。
一切流程如前。
礼毕,一名内侍快步走到梓宫之前,轰然跪倒,大声奏请:
「请灵驾进发!」
声音在殿宇间回荡。
另有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象徵天启皇帝死后哀荣的谥册丶宝玺丶神帛丶铭旌等物,由大殿中门而出,一一安放于各自的舆车之内。
一切准备就绪。
执事官们深吸一口气,合力将沉重的梓宫缓缓抬起。
内侍手持巨大的羽翣,分列左右,如羽翼般遮蔽着梓宫,护送其一步步降下台阶。
又一名内侍跪于龙輴前,高声奏道:「请梓宫升龙輴!」
梓宫被稳稳地安放在龙輴之上,盖上华美的彩帷。
朱由检率领着后妃宫眷,跟在龙輴之后,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宫门,最终停在了午门之内。
这里,是皇宫与外界的分界线,也是他与朱由校——这座紫禁城上一任主人,最后的告别之地。
宫门之内,举行了今日的第三次祭奠,也是宫内最后一次祭奠——遣奠。
一切流程如前。
礼毕,朱由检直起身,最后一次面向那具沉重的丶华美的丶承载着一个时代终结的棺椁,深深一拜。
当他再度直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看着等候在午门之外的黄立极丶施凤来丶李国普等二十四名扶棺大臣,声音沙哑,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皇兄……就交给诸位爱卿了。」
黄立极领着众臣跪倒在地,山呼道:「陛下节哀,臣等定不负所托!」
朱由检不再言语,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一名内侍按照礼制,开口请道:「陛下,请回宫了。」
朱由检置之不理,只是静静看着。
龙輴起步,巨大的车驾在数百人的簇拥下,沉重而缓慢地驶出午门,汇入那片由文武百官丶禁卫军士组成的白色海洋。
数千名围子手将从这里一路铺到大明门丶然后再从城内转向德胜门,最后去往京城北边的十三陵。
纸钱纷飞,哭声震天,京中居民披麻戴孝,在道路两旁齐齐下跪,哀声遍野。
整个京城的寺庙钟声次第响起,轰鸣不断。
朱由检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那浩荡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他脸上的悲戚之色仍在,眼中却只剩下深渊般的平静。
朱由检最后望了一眼龙輴远去的方向,猛地一挥衣袖,转身回宫。
……
乾清宫。
朱由检独自坐在御案之后,有了片刻的呆怔。
从今天起,这座庞大而空旷的紫禁城,就真正只有一位皇帝了。
而他,将以「永昌」的年号,去指引这个老大王朝蹒跚前行。
他的指引,将从这座乾清宫开始,从眼前这一封封奏疏开始。
这些奏疏,将会像雪片一样飞向天下州府县。
在那广袤的土地上,大明各级文官,将完成对他命令的执行丶曲解丶怠慢,甚至是利用……
而这天下功过,兴衰存亡,最终又只归于他一身。
皇帝的宿命,便是如此,向来如此。
朱由检轻轻摇了摇头,将那丝纷乱的思绪甩出脑海,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高伴伴,将今日的奏疏呈上来吧。」
高时明躬身应是,很快,第一份甲级奏疏被呈到了御前。
【山东水灾清查疏——山东道御史金兰】
朱由检展开奏疏,仔细看了起来。
金兰在奏疏中说,他到山东后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巡视各方,如今只将济南府左近巡视一遍,所见触目惊心。
六月以来,连日大雨,致使沿岸河水暴涨,淹没农田,冲毁房屋。
幸而暴雨之时,小麦已经入仓,生民不至于彻底断粮。
然而,夏种的豆丶春种的棉花却都被大水浸泡,颗粒无收。
内阁的票拟意见很简单:可免济南府明年夏税五成,其馀折银徵收,所免部分,由其馀未受灾的州县均摊补足。
「淹的不是主粮麽……」
前世从未种过地的朱由检忍不住搓了搓脸。
他默默决定,必须要把农业知识纳入下个月的学习计划之中。
土豆丶番薯丶玉米这些高产作物固然要懂。
但明朝的主流作物他也必须弄明白才是。
棉丶麻丶豆丶麦丶稻,播种何时,收获何时,亩产又几何,全是必备常识。
否则来自后世的他很可能犯下何不食肉糜的错误。
回头让司礼监整理一份天下农时表,再找几个真正的老农来做老师。
然后把宫里的地亲自种一种,后面刚好顺便发展成试验田丶农学院。
就是不知道天启和崇祯有没有亲手种过地?
应该……有的吧?国家都这样了,应该会认真学习的吧?
朱由检摇摇头,继续往下看。
奏疏的下半部分,笔锋陡然一转,开始罗列山东巡抚李精白的十大罪状。
其一,办事无能,赈灾迟缓;其二,府库空仓,无粮可用;其三,贪腐纳贿,纵容豪绅偷免钱粮,却将负担转嫁平民……
朱由检的眉头深深皱起。
太经典了,这不就是后世清宫剧里最常见的戏码麽?
地方大灾,官员瞒报,钦差奉命调查,揭开黑幕,皇帝龙颜大怒,贪官人头落地,百姓感恩戴德。
哦不对,清宫剧必须是皇帝微服出巡才行。
皇帝不出巡,爽点不足的,拍不成电视剧。
不过……
现在既然金兰把梯子递过来了,他要不要顺着梯子「大怒」一下?
朱由检沉吟片刻,将奏疏合上,递给高时明,语气平淡地发布了一连串命令:
「发敕书给御史金兰,升其为山东巡按,专查李精白一案。」
「将现在的经世公文全给他带过去,让他按照经世文风来上报,不要再这麽模糊了。」
「让田尔耕选派两旗锦衣卫,一旗听金兰调用,另一旗,自行查访,直接向朕汇报。」
「传朕的口谕给山东巡抚李精白,让他上疏自辩,同时用心赈灾,抓紧补种,减少损失。」
「最后给他们开通电台权限,下个月京登线路开通后,将结果通过电台上报上来。」
高时明一一记下,躬身领命。
朱由检幽幽一叹。
李精白他信不过,这个金兰,他又何尝能全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