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将军的疑虑(2 / 2)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秦刚的心上。这并非询问,而是质问。

夏侯靖的脑中闪过摄政王萧执的脸,那个野心勃勃的老狐狸,手握军权,表面上辅佐他,实则等待时机篡位。他选择自污声名,正是为了让萧执松懈,却没想到连忠臣如秦刚也开始质疑。

秦刚心头一凛,知道自己言语过於直白,已触怒天颜。但他性格刚正,自问一片丹心为国,并未退缩,反而将头埋得更低,语气却依旧坚定:「臣不敢!臣只是……只是忧心陛下,忧心这夏侯氏的天下!陛下乃万乘之尊,一举一动关乎国运。如今摄政王虎视眈眈,朝局波谲云诡,实非……实非沉湎享乐之时啊!臣恳请陛下,肃清後宫,远离佞幸,重整朝纲!」

他特意点出「摄政王」与「朝局波谲云诡」,已是近乎赤裸的提醒,暗示皇帝他知晓其隐忍的苦衷,但希望皇帝能以更「正统」丶更不易授人以柄的方式去抗争,而非如今日这般,以自污声名来伪装。他回想起先皇临终时的嘱托,那时他跪在床前,誓言护卫夏侯氏江山,如今却眼见陛下走险路,心如刀绞。

然而,这番话听在夏侯靖耳中,却更像是对他那份隐秘计划的否定,以及对他刚刚萌生丶连自己都尚未厘清的特殊情感的干预。

尤其「佞幸」二字,格外刺耳,让他想起凛夜那双清冷的眼睛,那眼中从未有过谄媚,只有倔强与智慧。

这少年不是佞幸,而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却渐渐变得不可或缺。

「佞幸?」夏侯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却愈发寒凉,「将军口中的佞幸,所指为何人?是觉得朕……识人不明,还是昏聩到连身边人是忠是奸都分不清了?」他的声音逐渐升高,带着帝王的怒火。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枚玉环,语气陡然转厉:「後宫之事,朕自有分寸!朝堂之事,朕亦未曾懈怠!将军的职责是统兵卫国,守护京畿,而非对朕的私事丶对朕身边的人,妄加置评!」这已是极严厉的斥责。

夏侯靖的拳头在袖中紧握,他不愿承认,秦刚的话触及了他的痛处。

那份对凛夜的吸引,已超出计划,让他感到不安。

秦刚脸色一白,额角隐有青筋跳动。他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麽,却见皇帝已然面沉如水,那双凤眸中仅馀下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疏离。他知道,再说下去,只会加深裂痕。

「边防与京师防务,朕已知晓。将军所奏之事,朕会斟酌。」夏侯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明显的逐客意味,他挥了挥手,动作间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若无其他要事,便退下吧。专心你的军务即可。」他的目光移开,落在那堆奏摺上,脑中却是凛夜的影子。

「陛下……」秦刚还欲力谏,声音中带着恳求。

「退下。」夏侯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最终的丶冰冷的决绝,目光已不再看他,转而投向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摺,彷佛方才那场激烈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强迫自己冷静,却感觉心头一阵刺痛。

秦刚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皇帝重新戴回那副冷漠疏离的面具,看着那枚被皇帝不经意间拢入袖中的质朴玉环,一股深沉的无力感与失望瞬间攫住了他。

他为夏侯氏江山丶为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主殚精竭虑,甘冒奇险,却连一句劝谏都无法完整传达。

他想起年轻时与陛下并肩作战的日子,那时陛下还只是太子,意气风发,如今却被权力笼罩,变得孤独而多疑。

他终究是臣子。

满腔的热血与忧虑,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湮灭在胸腔之中。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指甲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隐隐渗出血丝。

他後退一步,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臣……遵旨。臣告退。」

起身时,他感觉双腿如灌铅,铠甲的重量仿佛加倍。

起身,转身,每一步都彷佛有千钧之重。

铠甲叶片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而冰冷的撞击声,在这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声音回荡,像是在诉说着他的不甘。他挺直背脊,大步离去,那宽阔的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与沉重。

走出书房时,他回头瞥了一眼,那扇雕花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御书房的门被内侍轻轻掩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熏炉的青烟依旧飘荡。

夏侯靖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落在奏摺上,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袖中的那枚玉环,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头,让他回想起凛夜将它赠予他时的模样。

那少年说,这是家传之物,象徵着自由与坚韧。

秦刚的话语,像一根根尖刺,扎进他刻意忽略的某些角落。他何尝不知人言可畏?何尝不知这非明君所为?但他走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险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自污声名,麻痹强敌,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丶看似消极却实则无奈的武器。他回想起登基之初,摄政王萧执的冷笑,那老狐狸掌控朝堂,让他只能隐忍。

凛夜的出现,本是意外,却成了他计划的一部分。用宠幸一个少年来显示自己的荒唐,让萧执掉以轻心,同时激起朝臣的不满,制造混乱,从中寻找机会。

而那个引起这一切非议的源头——那个清冷丶孤傲丶眼神中总带着疏离与不屈的少年……

夏侯靖的脑海中浮现出凛夜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那脸庞轮廓分明,眉宇间有一丝英气,却因长期在宫中而显得苍白。他想起几天前在寝宫,凛夜低头侍奉时,那双手微微颤抖,却未发一言。

那份隐忍,让他心生敬佩,却也生出征服的欲望。

他并非如外界所想,单纯沉溺於美色。

起初,或许是那份与众不同的冷漠吸引了他,像在一片谄媚与欲望的泥沼中看到一株洁白的花,让他产生征服与摧毁的欲望。

但渐渐地,那少年在一次次陷害中的冷静自持丶在屈辱承欢下的隐忍倔强丶甚至那偶尔流露出的丶极其细微的智慧闪光,都让他感到惊异,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吸引。

这份吸引,对他而言是危险的,是不该存在的。他本该将一切情感牢牢锁死,只将那人视作棋子,视作工具,视作宣示权力与对抗萧执的象徵物。

但秦刚的谏言,却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内心那丝不该有的动摇。

这种动摇,让他愤怒,既对秦刚的直谏,更对自己无法绝对掌控的情绪。他猛地收紧手掌,玉环的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这痛感让他清醒了几分,让他回想起先皇的教诲:帝王无情,方能长存。

他是皇帝,是注定要孤独走在权力之巅的人。任何可能成为弱点的牵绊,都必须被扼杀,或者,被牢牢地掌控在手中,只能为他所用。他想像着未来,当萧执倒台时,凛夜或许能成为他的臂助,但情感必须被压抑。

眼中的动摇与复杂渐渐褪去,重新凝结成冰封般的冷硬与深不可测。他松开手,将那枚玉环随意地丢回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彷佛也将那一丝不合时宜的情愫,暂时摒弃於心门之外。那响声在书房中回荡,像是一记警钟。

「自有分寸……」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对秦刚说的话,像是在告诫臣子,更像是在警告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驱逐,拿起一本奏摺,开始批阅。那奏摺是关於北境的军报,他提笔写下批语,却感觉手微微颤抖。

目光重新投向那些关乎天下安危的奏摺,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驱逐。

然而,那抹孤冷的影子,和将军离去时那沉重的背影,却已悄然烙印在这个深秋的午後,成为这冰冷禁宫中,又一重难以化解的郁结与暗涌。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已被浮云遮掩,天色暗淡下来,彷佛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雨。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年轻的帝王独自面对着无边的权力与无尽的孤独,还有一份刚刚萌芽却已被强行压抑丶注定纠缠不清的复杂情愫。

外头的风吹起,枯叶纷飞,像是宫廷中无数隐藏的阴谋,在悄然酝酿。

夏侯靖合上奏摺,起身走向窗边,望着远方,那里是他的江山,却也充满了未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