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没有一步登天的奇迹
朱由检定了定神,然后取出了第二份奏疏。
解开包裹的绫布,一股隐约的硝烟与铁锈味传来。封皮上是孙元化那犹如刀刻斧凿般的字迹,每一笔都充满了金石之气和军人的刚硬。
「臣,督理京营戎政丶兼领武备格致学院事孙元化,谨奏。」
这份奏疏仿佛自带金石之气,甫一展开,一股军人特有的质朴与实干气息便扑面而来。
孙元化未用虚文繁饰,也无媚上之语,而是直入正题,以公事公办的严谨禀报了两大关键技术的「初步勘验之果」。
其一,为「线膛统管之试制」。
「臣等谨遵圣意,日夜攻关火器革新之术。然臣等无能,陛下所绘之后膛开合之机,构思精妙绝伦,其闭锁气密之难,远超臣等想像。
臣不敢以不成熟之器虚报功绩。然陛下另一「膛线可使弹丸旋转远飞,倍增其威』之论,如洪钟大吕,令臣与武备学院诸匠茅塞顿开,遂倾全力于此。」
「臣等召集京师最善冶炼之铁匠,以宋应星处新炼之焦炭钢为材,锻打枪管。然钻孔易,刻线难。为制拉削之刀』,臣等耗上等精钢数十斤,损毁刀具不计其数。两名技艺最精湛之匠人,因此目力耗损过甚,已难再为精工。
历经两月,上百次失败,终得可用之拉刀两柄。以特制之螺旋刻刀,置于枪管之内,用绞盘之力,辅以鲸油润滑,缓缓拉过。如此反覆三十馀次,方得一根内壁刻有均匀凹槽之枪管。」
「至今,臣等共制成合格之线膛统管两根,改造旧式鸟铳,以为皇明式线装统』之原型。此铳——可称利器之祖,然远非可用之利器。」
朱由检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因为成果太少,而是因为孙元化的坦诚。
他接着往下看。
「臣等附上靶场实测奏报。」报告的数据远没有之前幻想的那般惊人,却更加真实可信。「于一百步内,此铳精度较之寻常鸟铳,有天壤之别,可十发七中人形靶之胸腹。于一百五十步,仍可命中一人高之大靶,此已是寻常鸟铳射程之极限。威力亦有增益,百步内可破双层棉甲。」
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但孙元化紧接着便指出了其致命的缺陷。
「然此铳亦有二弊,臣不敢不奏。其一,装填极难。为求气密,弹丸须与膛线紧密贴合,故每次装填,皆需用通条与木槌,将铅弹奋力捣入枪膛,耗时甚巨。
一熟练铳手,发一弹之时,寻常鸟铳手已可发三弹。战阵之上,此乃取死之道。其二,铳管极易污损。膛线凹槽易存火药残渣,发射十馀次后,弹丸便难以装入,须用特制之螺旋铜刷,反覆清理,甚为不便。」
孙元化的结论冷静而客观:「臣以为,此线膛之原理,确为正道。然一日不解决其装填之迟缓与维护之繁难,则此物一日不可用于战阵。只可为奇兵,为狙杀敌将之用,不可为大军之常备。臣等正在尝试铸造前端小丶尾部宽之弹丸,或可解装填之难,然尚无头绪。」
朱由检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才是现实!
没有一步登天的奇迹!
但他并不失望,反而更加欣赏孙元化的务实。
孙元化证明了原理的正确性,也指出了实践的困难,这本身就是最有价值的报告。
其二,是「定时开花弹之原型诞生」。
「陛下尝言,炮弹未必皆为实心。可铸空心之弹,内填猛火药,以引信发之。臣等初闻,皆以为匪夷所思。然既为圣旨,臣等不敢不尽一试。」
「试制之初,灾祸频发。因弹壁厚薄不均,或火药配比不当,炸膛之祸,凡五次。两名最优秀之铸炮匠,三名火药配制匠,因此殉国—.」
朱由检看到此处,眼神再次黯淡,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然其同袍拭去血泪,未尝有半句怨言,只言「为国死,为陛下死,死得其所』。经上百次调整铁水配比丶模具厚薄之试验,终得合格之薄壁铸铁弹壳。」
「引信之难,尤甚于弹壳。臣等遵旨,以不同配比之火药制成药捻,塞入乾燥之竹管或木管,反覆测试其燃烧之速。终得一法,大致可通过药捻之长短与紧实度,控制炮弹落地后之爆炸时间。」
报告中描述的试验场景,充满了混乱与不确定性:
「演武场上,立草人百馀,以为步卒之阵。发此弹一枚,其轨迹如常。落地之后,并未弹跳,而是静默约三五息,轰然炸裂!声如沉雷,黑烟弥漫。
烟散之后,方圆十步之内,铁片丶碎石四射,草人多有损毁。然其爆炸之时辰,并非次次精准,或快或慢,皆有可能。至于陛下所言「空爆』之术,令炮弹于敌阵上空炸裂,臣等愚钝,穷尽思索,亦不知如何达成,尚不敢想。」
朱由检将奏疏放下,目光投向木匣中那两件用丝绸包裹的物事。
他伸手解开,一件是一枚前端略尖丶后端有凹槽的实验性铅弹,另一件则是一截被锯开的短枪管,可以清晰地看到内壁那尚显粗糙丶却坚定存在的螺旋膛线。
他拿起那截枪管,对着殿内的光亮处仔细端详。
这冰冷的金属,这艰难的刻痕,它不是一件完美的武器,但它是一个正确的开始!
最后,他取出了宋应星的奏疏。
这份奏疏最薄,纸张也最粗糙,甚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煤灰味。
但正是这份奏疏,让朱由检看得最为心潮澎湃,因为他知道,这才是支撑起前两份奏疏所有希望的根基!
宋应星的行文一如其人,质朴无华,全是事实与数据的陈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