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4章 金债兴衰内外鉴,海国毒患示危澜(1 / 2)

第904章 金债兴衰内外鉴,海国毒患示危澜

群龙无首丶大厦将倾的癫狂,居上位者的君子和居卑鄙者的小人,没有任何共识丶完全对立的矛盾,衍生出来种种可怕乱象,其实就是政治生态被彻底破坏,并且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

这种癫狂,是无解的。

因为政治生态的破坏,绝不是一个乱臣贼子或者昏君就造成的。

国朝的地基,是一个完整的政治生态系统,是千千万万的个体意志,是数不胜数的利益集团共同构成,这种癫狂是所有人参与之下做出的集体选择。

所以找不到可以背负罪责的那个人,也没人说得清楚,新路的方向。

戚继光讲是因为皇帝给了大明个体丶集体新的方向,所以大家重新获得了共识;

张居正觉得可以通过万寿圣节这种恩情叙事,让皇帝成为那个亿万瞻仰的存在;

朱翊钧觉得京营这把利刃,才是让各种利益集团不得不低头,认可圣旨的根本。

但大明真的找到了新的方向吗?其实朱翊钧以为不然。

大明新的方向,在阶级论的第四卷,帝制必然被消灭;第五卷持续斗争,只要存在压迫,就会有反抗,这才是大明必须要走的路。

但朱翊钧即便是把第四卷写了出来,他作为皇帝,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让这第四卷问世,并且成为大明社会各个阶级的共识。

冯保见过陛下写第四卷,陛下敢写,他冯保也不敢看!

冯保觉得大明就没有人敢看那些东西,张居正也不敢。

从陛下的第四卷的草稿而言,在某些时候,冯保也会腹诽陛下,他觉得陛下有的时候要求过于高了。

大明君圣臣贤,能跌跌撞撞把万历维新五间大瓦房,盖出那麽一两个,已经是列祖列宗保佑了。

无论是人还是国朝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而且很多时候,历史进程的重要性远大于自我奋斗。

大明的历史进程,根本都无法接受一个没有皇帝的世界,该怎麽样生活,有个皇帝还有个盼头,连皇帝都没有了,没有了凌驾一切之上的力量,如何调节那些矛盾呢?

而且冯保有的时候觉得,无论做什麽,小到一个家庭丶手工作坊丶机械工坊丶经营皇庄,大到国朝,都得有个主心骨。

这个主心骨就是所有人的头儿,关键的时候,在所有人迷茫的时候,站出来告诉大家要做什麽。

群龙无首丶大厦将倾前的癫狂,这种迷茫之中,真的没有仁人志士知道路在哪里吗?真的没人能说得清楚究竟错在哪里吗?也不见得。

很多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路在哪里,但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把那些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承担一切的责任和骂名。

大明大臣千千万,愿意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的,也只有于谦和张居正两个人。

堡宗北狩了,瓦剌人大叫着重塑大元荣光围困北京,这个时候,就得有人站出来,把人组织起来,把敌人击退;

国朝衰微,天下将亡,张居正站了出来,拒绝了杨博丶王崇古等人楚晋合流的提议,给百官套上了笼头。

张居正年纪大了,作为臣子,他把能做的事儿都做完了,陛下又站了出来,借着张居正新政,完善了万历新政,并且指明了大明未来的道路。

所以,冯保无法理解陛下写第四卷的那些只言片语,既然不理解,他就没有去记,而且陛下平素里也多是用前三卷的内容,对第四卷的内容,也有些忌讳莫深。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朱翊钧其实想的很明白,趁着大明开海这波的发展趋势丶朘剥海外夷人的红利,赶紧利用手中的工具,对内梳理矛盾,才是朱翊钧这个皇帝的主要责任。

而不是去折腾那个很难实现,当下没有多少人认同的第四卷。

轻重缓急这四个字,朱翊钧又不是老年昏聩了,还是能够拎得清的。

朱翊钧看了许久手中的奏疏,才开口说道:「把黎牙实叫来。」

黎牙实写了一本奏疏,里面的内容是关于费利佩为何变得如此的疯狂,主要集中在了金债券的问题上,本来,西班牙金债券的两次破产,这一次的破产危机,都对大明有着极其重要的借鉴意义。

大明在发行大明宝钞。

黎牙实写这本奏疏,大部分大明人也看不懂,因为大明不是一个债务驱动型的经济体,对于金债券的情况,无法感同身受,只是觉得费利佩大抵是疯了,一个跑到大明要饭的朝贡国,还敢如此的嚣张。

这本奏疏系统性的解释了金债券的运行逻辑。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黎牙实五拜三叩首行大礼觐见,他可没有面圣不跪的特别礼遇。

「免礼,坐下说话。」朱翊钧拿着黎牙实的奏疏,眉头紧蹙的问道:「你说的话,朕没看明白,什麽叫做实际上金债券永远不会违约,但这次西班牙已经无法承担让金债券违约的代价了?」

「如果永远不会违约,那就不存在违约的风险,为何会有代价呢?」

这句话有些拗口,甚至逻辑上去理解有些困难,一个不会违约的债权,居然要承担债权违约的代价,如此矛盾的说法,让朱翊钧只能亲自召见黎牙实问个明白了。

黎牙实想了想,正襟危坐的说道:「陛下,我们首先来搞清楚借贷的三个主要问题,谁来借钱?谁来还钱?用什麽还钱?」

「首先是费利佩在向所有西班牙国民借钱,西班牙国民用白银丶黄金购买了这些债券,而还钱则是由新世界的奴隶归还,用富饶银矿的银子和千百年积攒的黄金归还。」

「只要新世界还在西班牙和总督府手里掌控,这个债,迟早有一天能够还上,这也是明明金债券已经破产了两次,居然还能继续售卖。」

「因为费利佩殿下,将部分可以称之为熟地的领土,分给了他的债主们,破产归破产,但为了发行新的金债券,如果不把过去的借贷归还,那不会有人去购买新的债券。」

借了钱一定要还,无论是以何种形式支付,这是借贷的基本逻辑,费利佩的前两次破产,用土地归还了债主。

所以,只要费利佩的冒险船还在新世界开拓,建立新的据点,将据点扩大,消灭当地的夷人,建立足够多的种植园丶矿场。

理论上,金债券就可以永远破产丶清算丶再发行。

「朕明白了,原来如此。」朱翊钧终于理解了,为什麽费利佩能把金债券玩破产三次,如果朱元璋愿意把土地分封的话,大明宝钞能玩二百年!

朱元璋显然不想用手里的资产归还债主,直接赖帐了。

黎牙实继续说道:「陛下,金债券的存在,是一种分配,任何购买金债券的人,都能享受到大航海的红利,海外殖民地流入西班牙的海量利益,通过金债券的利息,分给了每个肯购买金债券的国民。」

「利息从来不是凭空产生,是掠夺海外殖民地的分赃。」

黎牙实尽量让自己的话简单直白,因为大明不是债务驱动型经济体,连大明皇帝这个大光明教口中的先知,非常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丶传统儒学叛逆者,对金债券的作用,都是一知半解。

申时行那句名言,至今让黎牙实不知道如何反驳。

申时行说,负债让人变成奴隶。

「朕不明白,费利佩不是赢了英格兰吗?虽然去年无敌舰队几近覆灭,但他买了十艘五桅过洋船,从狂暴的风浪中,安然离开,并且在来年,对英格兰的战争中,大获全胜。」朱翊钧有些不理解,为何一次失败,就能让金债券崩盘。

费利佩赢了。

虽然悍然发动了对英格兰的远征,无敌舰队命丧大西洋风暴,但来年,英格兰王室,让海盗出身的弗朗西斯·德雷克,出任海军中将,发动了科伦纳远征。

科伦纳远征,德雷克大败亏输,西班牙在第一回合大获全胜。

军事失败金债券要崩盘,军事胜利,金债券还是要崩盘,这赢或者不赢,都要崩盘,这有点违反了朱翊钧的直觉。

黎牙实有些感慨,陛下不理解,陛下不理解可太对了!陛下要是能够理解,大明百姓要遭老罪了。

陛下又不像费利佩那样,欠了那麽多的债,大明这种制度,最大的好处就是稳定,泰西各国的制度,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稳定性。

政治不稳定会死很多人的。

黎牙实由衷的说道:「陛下,因为人们发现,无敌舰队并不无敌了,或者说过去那套击鼓传花的游戏,最大的信任背书,就是西班牙仍然可以在海上无敌,在泰西无敌。」

「前两次虽然破产,但人们还普遍相信,可以赢回来,这一次即便是赢了,但没人会相信,费利佩可以无所不能了。」

「这就有了后面那句话,金债券不能再破产了。」

「因为西班牙已经承受不起破产丶清算丶再发行的代价了,表面来看,这次金债券是信心崩塌,大家发现费利佩殿下不再无敌,实际上,是信誉整体破产的结果。」

「人们已经普遍不相信,金债券可以兑付了,哪怕是以土地的方式进行支付。」

黎牙实详细的解释了这次的金债券危机,金债券可以借新还旧,但问题是,现在大家都在抛售金债券,金债券的价格已经快速下跌,债券价格下跌,实际利率在上升。

想要卖出去新的金债券,就必须要高于市场的实际利率,可是再提高利率,会高到了费利佩连利息都支付不起的地步。

无论金融如何操作,利息都要真金白银的兑付,否则金债券等不到军事失利,也会失去信誉。

「唯一的办法,就是费利佩殿下可以在一年内,将英格兰彻底灭掉,证明他还是无敌的,但殿下已经没有钱去组建新的无敌舰队了。」黎牙实解释了其中的死结。

要解决信任危机,就要消灭英格兰,而消灭英格兰要再组建舰队,组建舰队要有真金白银,费利佩要借钱又需要国民的普遍信任。

「费利佩其实可以借朕的钱,朕的战争借款还是非常厚道的。」朱翊钧给了另外一条路。

「陛下圣明。」黎牙实略显尴尬的歌功颂德,皇帝还在心心念念他的战争借款。

厚道?安东尼奥那是走投无路,要获得王位,才不得不借大明皇帝的钱,乾脆成了大明藩属国,大明的战争借款,厚道不了一点!

大明虽然没有金银,但大明可以卖船,就是价格稍微贵了那麽一点点,不多,也就五倍溢价而已。

而且在战争持续期间,那恐怖的利率,可以让战争借款在短短一年内翻一倍,战争结束后,四十年的展期,陛下这根本不是借钱,这分明是要命!

费利佩真的借大明的战争借款,唯一的结局,就是在战争结束后,把整个西班牙赔给大明皇帝。

某种程度上,费利佩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在最差的几种结果中,选择了得罪大明,大明太远了,可能后患无穷,但重要的是挺过眼下的危机。

朱翊钧详细了解了金债券的运行逻辑,才惊叹泰西这些君王的下限之低劣,这根本就是道德真空,这样的君王放到大明,个个都是亡国之君。

黎牙实有些迷茫的说道:「其实大明和泰西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多的差别,就在于黄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