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4章 金债兴衰内外鉴,海国毒患示危澜(2 / 2)

为什麽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呢?在黎牙实看来,是因为自然禀赋。

黄河是母亲河,但这个母亲似乎有点过于狂暴了,从有记录以来,近一千五百年来,平均每两年都会决一次堤坝。

黄河会平等的把每个不肯好好治水的朝代,抽的如陀螺般旋转。

好好治水的朝代也抽。

辛辛苦苦丶动用人力物力,好不容易修好了黄河大堤,黄河改道八百里,让朝廷的天老爷们知道,什麽叫做前功尽弃。

从泰西到大明,整个世界都流行河流祭祀,黄河不用,黄河饿了会自己找祭品吃,不饿也吃。

中原有句古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动的可能不是人,而是河。

大河决,亿万苍生殒命,天命失。

中原王朝的改朝换代,都和这条河流息息相关。

黎牙实在看与黄河有关的各种史料,最后得到了一个结论,大明之所以摆脱了宗教,是因为祭祀根本不管用,连哄骗什麽都不懂的愚民,都做不到。

中国古早时代,王权和神权之间也存在斗争,因为黄河的存在,需要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去修建堤坝疏通河道,才导致王权的彻底胜出。

对黄河念经和祈祷,不会有任何的用处。

全世界的大河,就没有这样的,哪怕是流量更大的长江,也比黄河要温柔太多太多了。

正是黄河的泛滥,孕育出了更有组织力的中原王朝。

「现在黄河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决口了。」黎牙实颇为感慨的说起了一件事。

大明有个很神奇的东西,就是称量水重。

从开封府到淮安府,沿途州县,专设河道官,每月在河中取水称重,来预测来年黄河水量和泥沙量,判断黄河是否会来年泛滥。

黎牙实非常喜欢从邸报上,看公布的水重数字,户部每年都会将这个数字公布出来。

黄河清,天下灾。

一旦今年黄河水中的泥沙突然减少,代表着上游发生了大旱,来年很有可能会泛滥,需要加紧修建河堤,防止决堤。

但这五年,黄河水的泥沙量,在缓慢的减少,虽然不多,但经年累月累积下来,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

这代表着潘季驯作为绥远总督丶河道总督,治理黄河上的功绩,这种功绩是可以度数旁通,量化出来的。

「潘总督等人,扎根绥远,让大明万民喘了一口气。」朱翊钧非常感谢这些踏踏实实做事儿的官员。

黎牙实的观点有点地理决定论,但过去他是万万不敢在皇帝面前讲这些话,因为黄河的每一次决堤,带来的苦难,让讲这些话都是一种禁忌,谈都不能谈,因为很有可能被皇帝挂在朝阳门上。

也就是这几年绥远治理水土流失,有了一点成果,而且持之以恒的做下去,一定会让黄河的泛滥洪灾影响降到最低,黎牙实才能在陛下面前讨论这些问题。

朱翊钧和黎牙实聊了半个多时辰,黎牙实选择了告退。

黎牙实之所以要讲金债券的故事,就是为了希望大明朝能够在发行大明宝钞的时候,有所借鉴,费利佩犯的那些错误,大明可以引以为戒。

大明宝钞涉及到了大明万历维新中最重要的部分,生产关系的转变,从强人身依附到自由雇佣关系的转变,这种转变是一切的基础。

大明天然缺少金银铜这些贵金属,而且以大明的体量而言,多少贵金属都无法满足大明这个饕餮的胃口,大明宝钞的成败,直接关乎到了大明的兴衰。

必须要慎重再慎重。

「陛下,林辅成的南洋游记又发刊了。」冯保将林辅成刚刚写好的游记,呈送到了皇帝的面前。

这次林辅成写的是,椰海城的阿片街,或者叫毒街,图文并茂的纪录了阿片泛滥的结果。

「嚯!」朱翊钧打开第一页,就直接吓了一跳,见多识广的朱翊钧,对第一副插画产生了生理性的不适。

碧海蓝天丶海鸟椰林丶汉乡镇,在图上的布局非常合理,美轮美奂,意境极其深远,让人心驰神往,可是在这幅插画的近景处,一个人半倚在阿片馆里,这人骨瘦如柴丶皮包骨头。

除了皮包骨头之外,最典型的特徵,就是身上有很多不知名的斑点,是皮肤破损的溃烂。

让朱翊钧生理不适的是,这个阿片重度毒瘾者,躺在烟雾缭绕之中,神情怡然自得,脸上挂着一副十分温和的笑意。

整个构图,有点过于恐怖了。

「呀呀呀!臣忘记撕掉这第一页了,臣有罪。」冯保其实最开始也吓了一大跳,他觉得陛下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被吓到,所以就没有撕。

没想到陛下看完了也犯恶心,早知道就该涂抹两下,不让陛下直接看到。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没事,就是做两天噩梦罢了,告诉小膳房,中午就不吃饭了,真的吃不下。」

「范应期吸食阿片,但在北镇抚司提审的时候,朕也见过范应期,他可没这麽吓人,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确实有点瘮人了。」

「陛下,范应期拢共就抽了一年半的阿片…」冯保赶忙说道。

范无期抽的时间短,而且他心里是知道这不是好东西,就是牙疼的受不了才为了镇痛吸食,皇帝把他扔进解刳院戒毒的时候,他还属于正常人的范围,远不到毒虫的范畴。

范无期把自己关进了解刳院里,给自己判了无期,死活不肯离开了,他怕自己会复吸,变成烂人。

这画里的人,吸食阿片已经整整七年了,而且没有足够的银钱,饿着肚子也要吸食,生病了还要吸,吸一吸就好了,最终就变成了画里这样。

朱翊钧了解到了这画里人的生平,这人算是汉人,先祖是南宋末年避祸来到了爪哇,在当地也是地主身份,七年,把家产吸光了丶把田土吸光了丶把妻子吸跑了丶甚至连身上的肉,都被吸没了,他还在吸。

「林辅成胆子真的大,这样的人他也去询问?」朱翊钧惊讶的说道,林辅成说调研简单,简单个屁!

朱翊钧见到这样的人,真的会避而远之。

朱翊钧看到这幅插画的时候,才真的了解到了林辅成说南洋讨钱人,会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光脚的样子,让穿鞋的人,因为不想与之发生冲突,而乖乖交钱。

就画面这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不祥,任何纠缠,都可能带来各种意义上的不幸。

朱翊钧看了一段,笑着说道:「绝对自由派说这是自由,吸食阿片的自由,绝对自由派是怎麽把自己弄得人厌狗嫌,可见一斑。」

林辅成再次攻击了自由派的异端,绝对自由派,谁向往这样的自由,就变成这样的人好了。

「林大师的调研是极为充分的。」冯保不得不赞叹,林辅成真的是对什麽都好奇,连毒虫都要询问,当然是在缇骑的佩刀顶着毒虫的脑门询问的。

林辅成问这个毒虫,是否后悔?

毒虫的回答十分确切,不后悔,还要吸,醉生梦死的感觉实在是过于美妙。

后来林辅成在离开椰海城之前,经常去那条街上转悠,到离开时终于没有再见此人——大约的确死了。

椰海城作为大明旧港总督府第二大繁荣城池,并不能够有效的缉毒,阻止阿片的泛滥。

不是张元勋不如殷正茂厉害,也不是张元勋不够狠。

张元勋是海门卫新河所的百户,是底层出身,他是靠着杀人成为鹰扬侯,手腕要比殷正茂更加直接暴力,更加直接。

之所以椰海城会有这麽一个毒街,是因为旧港总督府整体还是一个竖切的社会,各色人等,聚集在各种不同的街区,泾渭分明。

大多数夷人的『世界』,就局限在生于此丶长于此丶死于此的这两三条街之内。

竖切的每一个社区,都是高度自治,他们有自己的规矩,有自己的习俗,总督府的力量根本无法有效辐射到其中。

各个社区,对于毒贩的包庇,极其严重,旧港总督府缉毒的阻力远大于吕宋缉毒的阻力。

大明人可能会以为林辅成讲的是坊墙,但林辅成详细的论述了这一点,完全不是。

坊墙是墙,但不代表人们不穿过坊墙,别说坊墙,城墙都没用,天街踏尽公卿骨,辕门遍挂权贵头的时候,这些坊墙丶城墙,连穷民苦力都挡不住。

社区的文化丶规矩丶习俗是无形的认知壁垒,生活在认知壁垒中的人,对外界一无所知。

甚至连吸食阿片是坏的,都不会获得广泛的认同。

但阿片街,能够代表椰海城吗?并不能。

在椰海城的学院路上,那边的街道乾净整洁,学子走在阳光下,朗朗的读书声不断传来;

在丹陛广场,皇帝威严的塑像下,有民众投喂着总督府衙门养的信鸽;

在大明街,是商铺鳞次栉比,是车水马龙,是摩肩擦踵,极其繁华;

大明街是中心街区丶丹陛广场是总督府驻地丶学院路更是整个旧港总督府的文教中心,阿片则是贫民窟里的贫民窟,这都是椰海城。

这就是人间百态众生相。

「鹰扬侯还是没听朕的,把雕像建起来了。」朱翊钧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他十分反对的皇帝观海雕像,还是没有在皇帝批准的情况下,营造完成了,而且还成了椰海城标志性的建筑。

冯保试探性的说道:「鹰扬侯也有自己的难处,他总得告诉投奔而来的汉民,大家来自于哪里吧。」

「建就建吧,建都建起来了,朕总不下旨拆了吧,朕就是觉得总督府财力不够雄厚,浪费钱粮。」朱翊钧摇头说道,他主要是觉得这种没用的鼎工大建,浪费钱。

但朱翊钧也在北衙建了一个正衙钟鼓楼丶阅江楼烂尾了二百年,朱翊钧也建了,花钱买凝聚力丶影响力和稳定度,也算是物有所值,就是有点贵了。

让朱翊钧有些意外的是张元勋的解决方式,就是让这些社区,自生自灭。

手段也很简单,大明来的汉人都接种了牛痘,防治天花,天花这种恐怖的杀手,会一个个杀死这些不肯接受王化的社区。

在林辅成离开的时候,椰海城爆发了一场瘟疫,接种了牛痘的人,全都安然无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