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信,朕有一事不明,你所言退化,究竟何意?」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起了殷宗信的奏疏。
殷宗信决定让孩子回大明接受教育,并且在大明长大成人,而后由朝廷决定泗水侯府的继承人,这一点和大明宗室的待遇几乎没什麽差别,殷宗信是驸马都尉,正经的皇亲国戚。
而让孩子回大明长大成人的最大原因,倒不是让朝廷放心,而是为了避免退化。
「万宗伯说殖民者会不可避免的本地化,臣以为,本地化的描述,不太准确,更加明确的表述是退化,这种退化是臣无法接受的。」殷宗信详细的解释了自己为何要把孩子送回大明。
殷宗信认为,万士和说的本地化还是太客气了,根本就是退化。
这种退化表现为两方面,第一方面是文教方面,一些低级的丶恶劣的文化风俗,在殖民的过程中,会不可避免的影响到汉人,其中,让殷宗信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宗教。
在整个南洋,四大宗教在用尽了自己一切能用的办法,招揽信徒,回回丶佛教丶大光明教丶极乐教。
麒麟殷氏出身的殷正茂丶殷宗信真的难以接受,自己家族退化到这种地步。
在儒家文化里,异端的解释是非常清楚的,无论士大夫如何异化儒家经典,异端二字就是宗教。
张居正第一次讲筵,就说:宋徽宗向道,自称是教主道君丶梁武帝迷信佛学,自称达摩,不免丧身亡国,为后世之所非笑,则异端之为害,岂非万世之所当深戒哉!
张居正说的不仅仅是宋徽宗梁武帝,还有世宗皇帝,世宗皇帝晚年提拔了一大堆的青词宰相,当然这种提拔,很大程度上是忠诚度测试和无人可用的窘迫。
但这个行为,把大明的政坛带入了一种古怪的氛围之中,只是张居正作为大明的臣子,不好直接批评而已,海瑞说的非常直接了。
殷正茂丶殷宗信很难接受,自己儿孙们是一群神神叨叨丶诉诸于神佛之人,这是文化退化。
除了文化退化之外,第二方面,则是体徵上的退化,殷正茂和殷宗信都很喜欢天择丶人择丶优胜丶略汰,这四本解刳院观察天下万事万物总结的经验着作。
南洋的自然禀赋极好,扔把种子就能活下去,而且也没有经过非常残酷的战争和大规模的淘汰丶筛选,导致这里的人,稍微差了那麽一些,体味丶身材丶模样丶肤色等等。
一些汉人将南洋夷人戏称为猴子。
所以,让孩子在大明长大成人,婚丧嫁娶,就成了父子二人的共同决定。
南宋末年神州陆沉丶天崩地裂的时候,有大堆的汉人逃往了南洋,这些汉人都表现出了文化和体貌特徵上的退化,这种不可避免的本地化,在殷正茂丶殷宗信眼里,完全无法接受。
朱翊钧听完了殷宗信的理由后,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万宗伯认为出海之人,会不可避免的本地化,确实是没有践履之实之谈,倒是你所言的退化,更加贴切一些。」
「想回来看看,那就回来看看,大明腹地和海外总督府本就不设流徙之限,愿意回来就回来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殷宗信听闻,长松了口气,俯首谢恩。
他们泗水侯府可以回明,代表着大部分的南洋汉人也可以回明,流放犯除外,流放犯不能回明。
至少在陛下还在的时候,这份承诺就是有效力的,去南洋开拓的人,不必担心退化的问题,等到陛下龙驭上宾后,也不用太担心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南洋的夷人,就变成了少数中的少数。
大明的开拓,从不温情,只不过罪孽都算在了陛下一人头上。
万历十七年八月初三,殷宗信丶盈嘉公主朱轩嫦离开了杭州府,过浙东驰道坐船抵达了宁波市舶司,而后乘船南下,向吕宋而去,不知归期。
八月十四日,杭州府再次张榜公告,宁波远洋商行案公审时间确定,共计428人要被明正典刑,共计三千四百人会被流放到金池总督府,如果再远点,就是金山和吉福总督府了。
「张宏。」朱翊钧看着手里一份东厂提交的案卷对着张宏说道。
「臣在。」张宏赶紧上前两步,俯首说道,陛下直呼其名,代表陛下的不满,因为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涉案其中。
外廷有缇骑,内廷自纠自察有东厂的番子,这都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的法司,太监的身份特殊,在宫外就代表了皇帝意志的延续。
涉案的宁波提举市舶太监陈增,是张宏的义子。
朱翊钧将案卷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开口说道:「这个陈增,你自己处置掉就是,日后不要发生这类的事儿了。」
「臣遵旨!」张宏再拜,接过了案卷,去处置这个义子了,至于处置的结果,那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朱翊钧不在乎太监们贪不贪,太监们没有世俗的欲望,就爱点银子,但朱翊钧不能接受太监内外勾结沆瀣一气。
陈增在履任宁波市舶司九年时间里,搜刮聚敛了超过七十二万银,一旦浙江地方官员对他进行弹劾,陈增就会利用自己的太监的身份,想方设法的蒙混过关,并且加倍报复回去。
起初陈增不敢过分,再加上地方和朝廷中枢之间的矛盾,陈增的确被诬告了数次,最初两年,陈增的确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作为皇帝爪牙,插入地方的利刃。
后来陈增开始和地方官员媾和在了一起,这也是宁波市舶司丶远洋商行越来越不方便的原因之一,多方监察开始失效了。
张宏到了杭州府府衙提走了案犯陈增和他的三个义子,带回了西湖行宫旁的半间房,这里是东厂番子的驻地,大约有二百名番子随扈南下。
「义父,救我啊义父!」陈增终于见到了张宏,可谓是喜极而泣,被抓的这麽多天,他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终于找到了主心骨。
张宏坐在陈增的对面,摇头说道:「老祖宗们说,要三思,思危丶思变丶思退,但咱们这些家奴,哪有资格三思呢?也就是陛下宽仁,让咱们可以三思,可你未曾思退。」
「咱家若是救你,谁来救咱家呢?」
陈增没想到张宏不是来救他,而是送他上路,大惊失色的说道:「义父!我可是把银子都给了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张宏深吸了口气,面色变得阴寒了起来,他斜眼看了陈增一眼问道:「你不提银子还好,你提银子,咱家就要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了。」
「你这九年聚敛了七十二万银,你给了咱家多少?给了内帑多少?」
「给了内帑七万一千银,给了义父七万银。」陈增的眼神终于闪躲了起来。
张宏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撬骨刀,在磨刀石上撒了些水,磨动着手里的刀说道:「所以,你知道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了吗?陈增啊,你不忠诚。」
「你忘了,咱们是天子家奴。」
「你忘了临行前,咱家千叮咛万嘱咐,交代你的话,无论你聚敛多少,自己只能留下三成,剩下的要交到内帑。」
「你忘了,你能聚敛这麽多的银子,都是因为你是天子家奴,而不是你自己这个人。」
「忘本呐。」
陈增已经不忠诚了,他只给内帑交了一成,这是不忠诚;内外勾结,和地方官员沆瀣一气,知情不报,并且参与其中,就更加不忠诚了。
张宏保不住他,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忠诚就是最大的规矩,只要不是忠诚问题,张宏都能保得住。
「下辈子,长点心吧。」张宏磨好了刀,站到了陈增面前,几个东厂的番子,摁住了陈增和他的三个义子。
张宏将手中的撬骨刀,插进了陈增的脊椎骨,轻轻撬动滑动了下,陈增眼睛一瞪,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很快,陈增三个义子,被张宏亲手处置。
「把脑袋砍下来吧,身子喂狗,脑袋送解刳院做标本吧。」张宏盯着番子砍掉四人的脑袋,才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身首异处,脑袋还要做成标本,这就是背叛的下场,其实张宏挺想把这四人送到解刳院里做标本,奈何解刳院不收大明人了。
亲手处置,是让各方义子们不要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太监敛财丶诬告都很正常,但太监不能不忠诚。
王崇古也来到了杭州府衙,他没有提人,而是来审问张问达的。
王崇古人老了,喜欢拄着拐杖,以前王崇古是装的,但现在看脚步就知道,王崇古真的老了。
「张问达,浙江金华府丶绍兴府丶宁波府,在四年,居然倒闭了三家官厂,这可是官厂,垄断的买卖,能被你经营倒闭了。」
「你倒是好算计,都把主意打到了官厂上了。」王崇古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张问达,语气有些森严。
这些官厂经营不利只能倒闭,很快就被民坊低价收购,而后扭亏为盈,以此来证明,官厂的臃肿和僵化,是官厂无法盈利的关键。
看起来一切都十分的合理,但王崇古当了一辈子官,他家世代行商,这里面狗屁倒灶的事儿,他一眼就看明白了。
官厂臃肿僵化贪腐横生,民坊就不臃肿,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裙带,没有各种陈规僵化,没有贪墨了?
这种鬼话,王崇古信了,也是白活这七十岁了。
张问达被盯着有些心虚大声的喊道:「王次辅!你就没想过把西山煤局煤钢厂丶永定毛呢厂丶桃吐山白土厂,变成你自己家的产业吗?别骗人了!你就是不敢而已!」
「王次辅,你说这些官厂,是谁的官厂!」
王崇古笑着说道:「是陛下的官厂,是朝廷的官厂,是万民的官厂,是大明的官厂。」
「道貌岸然,满嘴的屁话!」张问达听闻这个公事公办一样的套话,嗤之以鼻,套话谁不会说一样,官转民,这民坊就不是万民丶大明的工坊了吗?
「确实是屁话,那简单明了点,这些都是陛下的官厂。」王崇古深以为然顿了顿拐杖说道:「我胆子小,不敢偷陛下的官厂,你胆子大,敢偷陛下的东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