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3章 一元专制,唯我独尊(2 / 2)

经过高启愚一提醒,申时行立刻恍然大悟,游说大臣,才更加难以服众,日后的路才会更加困难!

「我还是奇怪,你为何找到了我这个张门弃徒大倒苦水?」高启愚给申时行斟酒,有些好奇的问道,申时行不找旁人,居然找他,他可是申时行的敌人。

「张门弃徒?」申时行满饮,摇头说道:「我不能找先生,先生托举我走到今天已经倾尽全力,我去找先生,就是无能;我也不能找张门之人,我是党魁,我要露出软弱来,日后还怎麽做这个党魁?」

「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了,再说了,你主持会试,不知会试舞弊究竟如何,你出了贡院,还不是直接找我来了?」

「你能找我,我就不能找你了?」

「有道理。」高启愚陪了一杯。

他觉得申时行说得对,其实走到他们这尚书丶阁臣的地位,张门弃徒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反倒是他这个敌人,比申时行那些自己人更可靠一些。

「酒就到这儿了,不能再饮了,明日还有早朝。」高启愚不再斟酒,而是把酒封好,放到了一边,二人没喝多少,一人不到三两,一瓶国窖都还剩很多。

高启愚眉头紧锁的问道:「申阁老,明年陛下南巡,凌次辅会留在京师,咱们随陛下南下,陛下驻跸松江府,需要你辅佐解决江南竟奢之风,你可有谋划?」

「先生曾经说过,大方向虽然在某一个时期内,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在大方向包含的小方向,是会随时变更的,一个方向受阻,就会转到另外一个方向上,积少成多,滴水成冰,这些无数的小方向改变,最终导致了大方向的变化。」

「看起来竟奢丶金钱无所不能没什麽太大的影响,但这小方向变得多了,最终还是会改变大方向。」

高启愚讲的是矛盾说里的一节,有些才思不敏丶见识略显浅薄丶信息来源较少的人,总觉得大方向是突然而然发生了改变,怎麽风气突然就变了?

其实不然,没有什麽突然而然,量变引发了质变,大方向的突然改变,都是小方向的积少成多。

任何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在影响着大方向的改变。

「金钱的确表现出了它的无所不能。」申时行立刻讲出了这次南巡主要矛盾,金钱的无所不能,是金钱对人异化的根源。

高启愚靠在椅背上,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颇为忧虑的说道:「只靠忠诚,或者仁义礼智信,就能对抗金钱对人的异化了吗?金钱在松江府,几乎可以买到世间的一切!」

「人是可以被规训的,反腐御史范远山的妻子,就是被规训,短短几个月时间,就从节俭,变成了要事事都要和别人一样,范远山是得了陛下的腰牌,没人敢对他肆意妄为了,但换个人,如此连绵不断的攻势,如何抵挡呢?」

「金钱的腐化,可以是汹涌的,也可以是润物细无声,时日一久,人心中对善恶的标准,会发生改变,有钱就是善,贫者就是恶,如此之下,大明怕是命不久矣了。」

「慎言!慎言!」申时行有些后悔找高启愚了,这家伙最近变得越来越直言不讳了,怎麽可以说大明亡国,这非常的不正确,但这家伙还说的让人无法反驳。

金钱无所不能,富者善,贫者恶的社会共识形成,大明怕是要变成一个自己都唾弃的怪物。

「松江府有句话,叫笑贫不笑娼,简直是荒谬。」申时行伸手又要拿酒,他觉得自己很厉害,但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想再喝点,但高启愚不让。

笑贫不笑娼,是物欲横流丶世风日下丶道德沦丧丶礼崩乐坏的标志。

娼,是一种出卖肉体和尊严,换取劳动报酬的劳动,看起来和拉车的丶抬柴夫丶力役丶码头工匠没什麽区别,社会劳动中,无不是在出卖劳动和尊严。

但娼这种行为,是完全自我物化,把自己当做了商品售卖,而非出卖劳动力这种间接的售卖。

完全的自我物化,还不自知丶自爱,这就是富者善贫者恶的社会共识在形成,看似正确丶看似合理丶却处处荒谬的逻辑。

「你有什麽办法吗?你是要做首辅的人!你就一点办法没有?!」高启愚思索良久,发现自己毫无良策,直接给申时行上压力了!

你要做首辅,这点事都解决不了,你做什麽首辅!

「你还别说,我还真有点想法。」申时行坐直了身子说道:「衣食住行。」

「嗯?」高启愚一愣,搬着自己的凳子,往申时行的位置挪了挪说道:「仔细说说。」

「衣食住行是人生活所必须,保证这四样的价格,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弘毅士人自然能够抵抗金钱的异化。」申时行伸出四根手指头说道:「西山煤局,柴;棉纺厂,衣;官厂的官舍,住;驰道,行。」

「你看,朝臣们对官邸的看法,泾渭分明,完全不同。」

「五品以下官吏,恨不得把脚都举起来支持陛下,居京师大不易,住的贵,上学更贵,这官邸,一下子就把燃眉之急解决了。但五品以上官吏,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是骂骂咧咧,觉得陛下管得宽。」

「我看来看去,对抗金钱异化,就要从这四方面下手,维持平价,才是关键。」

民以食为天,食里面成本最贵的就是柴,为了柴,千年来,山都被砍的光秃秃的,申时行从万历维新中看到了希望,金钱的异化是可以抵抗的,从物质的层面去抵抗。

「道德是阶级道德,人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候,是没有选择的,必须要接受这种异化,要麽为虎作伥,要麽做了恶虎之食,朝廷要想方设法的让人有选择。」

申时行继续说道:「以范远山之前被围猎而言,在拿到官邸房契之前,他似乎也没有选择。」

「妥协似乎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还是硬挺了过去,拿到房契后,面对林姑娘,他就更加游刃有馀,而不是被迫接受了。」

「你说得对!说得对!」高启愚眼前一亮,但很快就暗淡了下去,他摇头说道:「难。」

「是。」申时行立刻说道。

二人相对无言,高启愚打开了酒,给申时行和自己满上,二人又饮了一杯,仍旧一句话没有。

申时行找高启愚,是因为大家都是为了大明再兴,是同志同行同乐者,虽然有些矛盾和冲突,但都是围绕着大明再兴的矛盾,而非根本上的丶路线上的矛盾。

高启愚觉得可行,但眼神暗淡下去,是因为知道这事儿,真的很难做很难做。

眼下就有个让申时行无法解决的问题,大明在减少田赋的徵收,一旦减少田赋徵收,朝廷因为岁收主要来自于官厂和关税的增长,所以没有太多的感觉,但地方衙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财政危机。

田赋几乎是地方衙门的唯一收入来源,如果田赋继续减少,地方衙门一定会把注意打到衣食住行之上,比如汉朝就有盐铁专营,盐税更是从汉唐到大明重要财政收入,比如北宋丶南宋的酒类专营。

要解决地方衙司的财政危机,别的不说,就一个住字,就足够了。

申时行想通过衣食住行的平价,来让人拥有选择的权力,这个思路是对的,可是想要实现,有点像是在讲梦话。

二人相顾无言,就是感觉前路被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所阻拦。

「难如登天。」高启愚再次感慨的说道。

申时行想了想说道:「难也要做不是?试试再说,先生当年开启万历维新,也没想过一定会成,能不能成,试过才知道。」

「如果没做到,不怪天也不怪地,怪我们自己没能做好。」

高启愚再斟酒,二人对饮后,申时行选择了辞行。

次日清晨廷议,皇帝在大臣见礼之后,宣布了申时行入阁圣旨,申时行升太子少傅,兼吏部尚书主管吏治,从此以后,五十七岁的申时行,就是申阁老了。

这是朝臣们意料之中的事儿,但让朝臣们意料之外的是,张居正居然真的不回朝了,称病颐养,却没有卸任任何的职位。

朱翊钧拿出了几本批好的奏疏说道:「这七件事,不过廷议,直接推行。」

「刑部知道:安徽丶江苏丶浙江丶福建丶广东等五省,严厉禁绝娼妓,即日起,明娼暗妓,一律严厉打击,一次劳教,二次流放南洋,同样,对于以上五省之地人牙行严厉打击,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臣遵旨。」凌云翼赶忙站起身来,俯首说道。

朱翊钧继续说道:「礼部知道,丁亥学制,国之根本大业,百年兴盛之基,而各地营庄帐房培养之事,事涉万民农户,能者上庸者黜,六月足量军训,撑不住则放籍归乡,不得再录,人不毅,万事不成。」

「对大学堂丶师范学堂进行考成,三次考成下下,学子学业多次不佳,庸者革罢放籍;胡言鬼神丶宗教之事,坐罪劳教;胆敢在校内传教者,坐罪论斩,死罪不赦;传极乐教等钦定邪祟,连坐家眷。」

「包庇姑息,一律同罪。」

「臣等遵旨。」沈鲤和高启愚赶忙站了起来,俯首领命。

这是两件事,对学子的考成,对大学堂教职工的考成,加大对庸才的淘汰,减少国帑的浪费,丁亥学制贵在营造,也贵在维持,大明皇帝的米,不养蠢货。

信教的会被坐罪劳教,传教的论斩,传邪祟的连坐,这是三种不同规格的处罚,信什麽朝廷不管,但不能吃着朝廷的俸禄,搞传教,胡作非为。

「工部知道,地师堪舆,工部料估所估算,户部稽查,测算的工期,非必要,严格禁止提前交工,防止各类事故,保质保量。」

「臣领旨。」曾同亨出班俯首领命。

「陆阁老,好教科道言臣知道,言先生之过者斩,朕已警醒,先生病重,藉机生事,不要怪朕无情。」

「臣遵旨。」陆光祖赶忙出班领命。

「兵部知道,巡抚梁梦龙总兵刘綎奏闻,杨应龙勾结多个土司,方有如此胆大包天,有了谋逆之心,联袂者,一律按忤逆论罪,不得姑息。」

「臣遵旨。」

朱翊钧看了群臣一圈,才继续说道:「即日起,不再设常朝廷议,阁臣大臣听命做事,常朝廷议恢复之日,听朕旨意,若有急务,自会召各部堂官议事,各大臣有急务,可到通和宫觐见。」

「散了吧。」

「陛下…」凌云翼一听居然常朝都停了,赶忙出班,他年纪大了,一时间居然有些失语,因为主少国疑建立的常朝廷议,跌跌撞撞,才走到了现在,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决策逻辑。

居然要停了?

「日后还会恢复,次辅勿虑。」朱翊钧站起身来,一甩袖子,离开了文华殿。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张居正百年之后,常朝廷议才会恢复,现在这个关键时刻,皇帝要一元专制,直到张居正离世,直到没人敢打张居正身后名的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