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7章 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
李佑恭用手里的黄金宝钞,换了点糖票,而后去买了一点东西,找零的时候,摊主多给了他十二文钱,之所以多给这些,摊主给的是私票,德乐糖坊发的有价票证。
他到德乐糖坊买了点糖,把私票花了出去,才回到了巡抚衙门。
他这麽转了一圈,在街面上真的走了大半天,明白了糖票运作的基本逻辑。
这东西和费利佩发行金债券的原理,几乎完全一致。
就像泰西人相信,珍宝船会把新世界的黄金白银,源源不断的带回西班牙一样,几乎所有广东人都相信,方糖会源源不断的通过商行丶商帮丶穷民苦力的小舢板,运抵广州府。
事实上,府库里没有那麽多的方糖,任由糖票兑换,但人们还是接受了糖票,因为需要一种一般等价物去衡量货物价值。
而且,糖票除了糖这个锚定物之外,还有一个让李佑恭意外的锚定物,那就是菸草。
在南洋,菸草广泛种植,菸丝也成为了宝钞通行前南洋的货币,硬通货里的硬通货。
自从大菸草完全官营以来,菸草课税极重,即便是广州官营烟厂,也要缴纳足额的税赋,菸草的价格自然包含了税赋。
而在南洋有一大堆的小厂进行烤菸,而这些菸丝,就成了走私的重头戏。
也是这些小舢板和海防巡检博弈的关键点,因为有些走私菸丝,走着走着就开始走烟土阿片了。
糖和烟,共同构成了糖票在广东的流行,但局限于广州府一地,因为两广地区,只有这里最是繁华。
李佑恭转了半天,确定了一件事,人们对货币接受程度,是宝钞大于通宝,大于白银,大于官糖票,大于私票,大于飞钱。
飞钱是一种很薄的铁钱,这种小钱在大明两百年时间里长期流通,是大明的主要货币,二十来年的时间,小钱被万历通宝几乎完全挤出了市场流通。
不是只有劣币可以驱逐良币,良币同样可以驱逐劣币。
人们别无选择,才会接受劣币,而不是天生喜欢劣质的东西,是市场上有太多的劣币,而良币完全不足,良币才会被驱逐。
只是让李佑恭万万没料到的是,广州府这地方,居然对白银并不是那麽的热衷,宝钞和通宝更加容易被人接受。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也非常简单,白银轧印成银币后,不太好找零,一枚银币等于七百枚通宝,日常使用中,银币这种大钱,其实非常不方便,多是用于储蓄丶大笔交易,而日常生活,都用铜钱。
但是铜钱完全不如黄金宝钞好用,铜钱又太小了,携带非常不方便,相对宝钞较重丶体积小还容易丢丶同时还不太方便保管,在市场里,不管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不太喜欢铜钱,因为铜钱不太好换银币。
宝钞和通宝,都可以在会同馆驿兑换成银币,但是通宝的面值太小了,导致会同馆驿兑铜钱的积极性很低,再加上朝廷推动黄金宝钞的发行,会同馆驿更倾向于兑换宝钞。
所以,才有了宝钞大于通宝大于白银这种现象。
两广巡抚刘继文,请求朝廷定向增发黄金宝钞,是地方需要,同样也是当务之急。
李佑恭将他在广州府的见闻,处置的案件,详详细细的奏闻给了陛下。
朱翊钧收到奏疏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十一日,他看完了李佑恭的奏疏,情况还算乐观,确实没有那麽多的内鬼。
至于那些敢对大明军出手的海寇,既然选择了对立立场,那就不是大明人了。
「糖票,朕做了二十二年皇帝,依旧没能解决钱荒的问题啊。」朱翊钧有些感慨的说道。
以前张居正贿赂冯保,用的是盐引,和现在广州府流行的糖票,几乎没有差别,都是有锚定物的货币。
大明缺钱缺的厉害,连广州府这种大都会,都缺少足够的白银流通。
当然,这不是朱翊钧这个皇帝失败,而是大明就是个饕餮,胃口太大了,多少白银填进去,都不够用。
「下章户部,议一议定向增发的事儿。」朱翊钧写好了公文,让张宏送去户部,给个定向增发的意见,这不可避免的会涉及到了宝钞超发的问题。
皇帝现在对超发,已经没有那麽的担忧了。
西洋商盟,可以作为一个闸口,把宝钞向西洋泄洪,营造潮汐。
而实现这一切,需要以货物为根基,大明一旦失去了商品优势,就会慢慢失去这种营造潮汐的能力。
大明正在逐渐完善海外开拓与殖民的理论建设,关于军事丶政治丶经济丶文化的殖民,已经开始全面铺开。
而朱翊钧本人三十二岁,春秋鼎盛,如果还能掌舵三十年不变,说一句大明完成了中兴,绝不为过。
「不是,这安南是大锅乱炖吗?这都乱成了一锅粥。」朱翊钧看着陈璘丶骆尚志丶李佑恭等人的奏疏,一脸的不敢置信。
一个小小的安南,居然有了五驾马车!
大明也就皇帝这一驾马车,文张武戚都在车上,可是安南四大家族一共有五个,多出来的那一个是权臣郑松。
郑松把莫氏击败,莫氏家主,安南都统使莫茂洽丶莫全,相继被郑松斩杀。
郑松夺回了升龙城,扶持了新的君王,自己任命自己为『都元帅总国政尚父平安王』,当之无愧的摄政王。
而安南四大家族,手下可统计的各方势力,足足有七十二个之多,形成了五主七十二家乱战的局面。
同墨丶黎藻丶杜桧丶阮康丶陈红衣丶潘进江丶武贡等等,这些名字密密麻麻的罗列在了皇帝的面前,而这七十二家,有超过三十家,都是隆庆丶万历年间迁往安南的豪强丶海寇建立。
「不是,这怎麽还有个山西太原的周庄生?」朱翊钧惊讶无比。
两广丶福建丶浙江丶山东也就算了,居然连山西人,都占据了安南宣化丶嘉兴两府,称霸一方,归顺于阮氏家主。
张宏对这个人也不是很了解,摇头说道:「可能是做生意去的。」
一些个山西商贾喜欢到扬州置业安家,可能这个太原的周庄生,就是从扬州出海,去了安南。
骆尚志带兵攻打广安城,海阳城不动如山的原因很简单:海阳城的杜桧和广安城的城主武贡有仇。
平安王郑松,之所以安排两个有深仇大恨的家伙,互为掎角之势,完全就是为了海阳城和广安城联合起来,对升龙城形成威胁。
显然在平安王郑松眼里,内斗的权重远高于拒敌,防内大于防外。
海阳城杜桧本来打算让广安城接受足够的教训,再出兵救援,但没想到大明军的进攻实在是太猛了,不到两天就拿下了广安,独木难支的海阳城,直接溜之大吉。
升龙城的海洋门户,拱手交给了大明。
放到大明身上,就是天津府几乎没什麽抵抗,落入敌人的手里。
这种荒诞程度,让骆尚志请功都有点不好意思,他还没有用力,对方就倒下了。
「怎麽感觉安南还不如北虏,甚至不如倭寇呢?」朱翊钧看了半天的堪舆图。
无论是土蛮汗还是俺答汗,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大明打起来都是稳扎稳打,一旦给北虏机动起来,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而倭寇在朝鲜跟大明摆开了阵仗打了足足三年,大明才把倭寇推下海,把倭寇营造的山城全给拔了。
整体而言,北虏和倭寇,都算是个对手,安南这有点太过于疲软了。
「陛下,这才是蛮夷的本来面目,本来的实力。」张宏倒是觉得,安南这才是蛮夷的正常发挥。
北虏和大明打了两百年知根知底,大明东征,朝鲜战场上,倭寇们也是百战精兵,战力还是很强的。
「确实。」朱翊钧认可张宏的说法,大明边疆刷新的蛮夷里,北虏和倭寇,真的很能打了。
安南这个表现,才是蛮夷应该有的表现。
朱翊钧还是按照大明五等功赏牌功勋法,给骆尚志记功,并且下章礼部,准备给骆尚志封伯爵,只要他顺利打完了安南,完成军事胜利,这个世勋伯爵,就是骆尚志给他子孙后代赚下的家业。
礼部高启愚上了本奏疏,这本奏疏解释了一个皇帝不是很理解的现象。
都是万历维新大思辨的重要成果,矛盾说被广泛接受,阶级论却被束之高阁,甚至治学阶级论,都找不到名师教育。
这种现象如此的普遍,但背后的原因,却很少有人去琢磨。
因为阶级论要取代的是华夷之辩,而非儒家的其他理论体系。
要强行推行阶级论,就要解释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蛮夷,是否和大明人拥有相同的地位。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别说大明腹地,就连吕宋总督府,夷人多于汉人,汉人用的《大明律》,夷人适用的律法是《吕宋治夷条文》,甚至连个法律都不是,只是个条文。
在吕宋,汉人杀夷人只需要赔点钱,但是夷人杀汉人,总督府会派兵镇压。
如果要用阶级论取代华夷之辩,那麽很多事情,都变得无法解释了,倭国的倭奴丶吕宋安南的夷奴,波斯人和阿拉伯人贩卖的昆仑奴,他们也是被朘剥的穷民苦力。
如果是阶级论算,这些人也是人的话,如果这样,大明就无法合理掠夺财富了。
从国朝发展而言,阶级论显然是更加的合理,但华夷之辩更符合现状。
高启愚这本奏疏,解释了为何阶级论这东西,要学得成为朝堂明公,最起码也得是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会学的东西,因为它天生就不太适合推而广之。
矛盾说是个方法论,就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
朱翊钧对这个看法,还是比较认同的,阶级论要推行的最大问题,可能不是儒家,而是当下的世势和环境。
如果要推行阶级论,就要放弃海外掠夺财富,那朱翊钧宁愿没写过阶级论。
张居正致仕之后,皇帝就是大明最大的保守派头子。
作为礼部尚书,高启愚要解释礼法,他在奏疏的后半段,解释了为何阶级论才是合理的。
他写了一个很是让人难以接受的观点,那就是世家政治的灭亡,和科举制度的鼎盛,有一定相关性,但最终导致世家政治消亡的根本原因,还是黄巢按着族谱杀人。
一般大明士大夫们认为,世家的消亡是时代前进的力量,是科举制度和官僚体系成熟的必然结果,黄巢只是适逢其会,才混出了赫赫威名。
高启愚他写这篇奏疏,一般不会被发到邸报上,高启愚告诉皇帝,事情不是这样的。
在安史之乱后的唐朝中晚期,朝中的宰相,有75%来自于七姓十家的望族,剩下的四分之一来自于寒门,这里的寒门也是有门第的,而不是穷民苦力出身。
像范远山这种赘婿丶熊廷弼这种放牛娃,这些穷民苦力出身,能考中进士,在黄巢之前,是根本无法想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