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听出刘子明所讲述的故事之中的丰沛内涵麽?
他拥有足够强的敏锐,从伦勃朗的故事里捕捉到自己的身影麽?
对方坐在人群所形成的圆环的另外一侧,和刘子明之间隔着那座装置艺术品一般跳动的投影篝火。
刚刚站在中间的时候,从亮处望向暗处,他看不清顾为经的表情,只能看到对方眸子里所映着的两点摇曳的篝火。
坐下来之后。
刘子明能看清顾为经的半张侧脸。
依旧没有什麽表情,很平静……亦或说很纯粹。光线在他的身影上镀上了一层轻薄而质密的光,就像是从空气中扯出了层纱衣出来,披在自己的肩上。
男人端详了片刻。
遗憾的摇摇头。
他什麽也没有看出来。
既无任何能被刘子明比拟为伦勃朗的兴奋,他也没有因为四周人微妙情绪,感觉自己受到了轻慢而心生愤恨。
他就像是一个小孩子。
披着浴衣,坐在沙滩椅上,在这个其实无星也无月的夜晚,默默的看着星光。
你能从一个看星光的人身上,看到什麽激烈的情绪呢?
梵谷式的星空麽?
大概吧。
遗憾的是。
刘子明发现,顾为经并不像文森特·梵谷那样,是一个非常非常激烈的人。
而身为故事的讲述者。
连刘子明自己也不确定,顾为经到底是不是伦勃朗那样的人。
倘若梵谷出现在这样的宴会上,他要不然会慷慨陈词的诉说些什麽,要不然……也许会对在场的众人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认为都是些无法理解自己的俗物。
换成伦勃朗?
他大概一定会很喜欢这样的场合。他会哈哈大笑地和四周的众人碰酒杯。
如鱼得水。
刘子明清楚,伦勃朗大概率不讨厌为王公贵族,富商巨贾们画些肖像,他不讨厌成功的自己。伦勃朗很享受身为一磨坊主的儿子,却能被评论界追捧的感觉。他喜欢出入上流场合,把家里用各种各样的象牙,纺织品,土耳其的手工地毯装饰一新。
然后在家里把自己和身为市长女儿的妻子打扮成想像之中的来自印度的王公夫妇。
不管是何种反应,那都很艺术,而非像此刻这样的沉默。
刘子明还寄希望着,他能得到一点更加耀眼的,燎人的,「火光四射」的正向反馈呢。
他若如梵谷般激烈,刘子明便在一旁提供帮助。
他若如伦勃朗般欢喜,刘子明就把这个舞台让给他,让他自由的发挥。
这是向评论届们展现自己,表达自己的很好机会,应该值得珍惜。
杨德康要是在场。
社交沙龙,幽默故事,伊莲娜小姐在场,刘子明的支持……你杨哥要是有这条件,有这舞台,老牛仔已经像是开了挂的小陀螺一样,背起行囊「BiuBiuBiuBiu」原地转出残影来了。
今天这艘船可以原地把船名换一下,改叫做杨德康脱口秀专场了。
但是……
顾为经要是表现出了一种天然的丶也许是羞怯的不适应。
他刘子明又该要怎麽办呢?刘子明总不能推着顾为经去展现自己吧,这种事情老杨会做,刘子明却是不屑为之的。
「只需要静静得看着他就好了!」
顾童祥说,他不想当那种恼人的长辈,如果顾为经不提要求,他就什麽也不做,静静的看着。
这就很好了。
刘子明也不想当恼人的长辈,不过,顾为经这幅一个火星子都没有的模样,让他实在是心中有些没有谱。
顾童祥说。
顾为经是一只年轻的狮子。
情感上刘子明愿意相信这一点,他在那幅《人间喧嚣》上曾见过这一幕,他觉得那幅画是一场关于勇气的奇迹,像是面对死亡的骄傲征服者,一个足以用强而有力的目光战胜死亡的人。
那幅画里他在灿烂的燃烧。
火光四射。
在另外一方面。
有些时候,他又很难相信,这样的……容他用「辉煌夺目」这个词汇去形容,这般辉煌夺目的作品真的出自这个沉默的年轻人之手。
刘子明会觉得。
他可能寄托了过多的期待。
那分明还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
顾为经。
他是没有必要理解,领悟,考量这麽多的事情,亦没有必要,非要把自己锻打的火光四射的。
刘子明沉思了片刻。
他忽然笑了。
戏谑的笑,带着苦意和嘲讽的笑,因为他看见了安娜·伊莲娜。
刘子明刚刚在篝火边,讲述关于伦勃朗的故事的时候,心中的情绪分外复杂。
他很矛盾。
一半的他希望这个讽刺性质的故事能够刺痛伊莲娜小姐,能够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另一半的他,又希望希望《油画》杂志的编辑,能用一种宽忍的,深邃的态度面对这个故事,思索自己的行为。
换句话说。
刘子明既觉得《油画》的行为让他不适。他又觉得,要是伊莲娜小姐能够回心转意,重新给顾为经一个版面,那对这位年轻的画家来说。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双年展,才是圆满的结局。
一座金奖奖杯。
一篇来自《油画》杂志的个人艺术专访。
无数画家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在这样的年纪,便全部被收入怀中……实在是很幸运的事情,那他就真的仿佛是20岁上下的伦勃朗了。
纵观整个近代艺术史,只有寥寥几人,获得了这样的殊荣。
刘子明自己都没有。
但碰巧。
刘子明和其中一个这样的幸运儿很熟,他不久前还敷衍的拒绝了对方想要参加这场沙龙的要求。
那自然是唐宁。
因此。
刘子明才举起酒杯说——「既敬第二个鲁本斯,也敬第一个伦勃朗。」
既敬第二个鲁本斯,也敬第一个伦勃朗?
既敬卡洛尔。
也敬顾为经。
他用这样的故事,表达着对《油画》杂志温和的不满。
可他在搜寻伊莲娜小姐的身影的时候,却发现,她并不在此刻的人群之中,女人正坐在十来外米外的长餐桌边,漫不经心的吃着一只草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