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凤姐院。
屋顶筒瓦青青,檐角玲珑飞翘,在蔚蓝无垠天际,钩勒出线条俊俏的阴影。
抄手游廊上人影晃动,常有丫鬟婆子来回,举止步态皆显匆匆。
自腊月十六月例发放以来,凤姐院里再没停下喧嚣,每日来往事由繁杂,稍不停歇。
眼下除夕将近,正是阖府忙碌之时,诺大府邸在除夕之前,各处都要清扫粉刷,里外一新才好过年。
库存的挂灯丶屏风丶桌椅丶器皿都要出库,安排人手晾晒清洗,用于年节客宴酒席之用。
府上各处花圃中草木绿植,都要请花匠修整打理,摘枯补新,生发葱郁,应和迎春讨吉之意。
除夕祭祖更是年尾大事,打扫祠堂,悬挂祖像,香火烛台,荤素祭品,延请僧道,都需事事俱全。
年祭之时,不仅神京八房子弟都需到场,金陵十二房都会派人参祭,宴客食宿都需安置。
贾琮为东西两府之主,祭祖一事涉及两府,迎春担心西府人手吃紧,难以一一兼顾。
派麝月带四个丫鬟婆子,到凤姐院里听王熙凤使唤,帮着料理祭祀相干杂务。
五儿和平儿稍微腾出手,开始整理年节宴请拜谒名单,其中既有累世姻亲,也有世交勋贵。
平儿跟随王熙凤打理西府多年,对西府年尾宾客熟悉,五儿识文断字笔墨娴熟,一说一写,相得益彰。
王熙凤应付过两拨报事婆子,又对两人所列名单查漏补缺,三人正说事情。
门口暖帘掀开,林之孝家的带着两个丫鬟,手中各自提着包袱进来。
林知孝家的笑道:「奶奶吩咐的各式布匹,我都已经买妥当了,都是城里上好的货色。
还是奶奶大方疼人,年尾还不忘自己出体己,给小姑子扯布做衣裳。」
王熙凤笑道:「哪里是我大方,这事我也没位份做,我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
是老太太出体己银子,过年给没成家的孙子丶没出阁的孙女买料子做衣裳,大家图个喜庆。
宝玉和环儿的份例,早前我让丫鬟给二太太传话,因不知他们服色喜好,让二太太来操持。
她那边此事花费银两,在老太太体己中冲抵便是。
原琮兄弟也要买料子,但二妹妹说月初之时,就帮自己兄弟备好上等的。
再买料子会闲置浪费,就当她已帮兄弟领老太太的赏,不用再虚耗银子。」
王熙凤一边闲话,一边解开送来的包裹,里面迭放许多上等衣料,鲜亮精致,琳琅满目。
林之孝家的笑道:「三爷也是有福气,二姑娘这做姐姐的事事周到,当真体贴细心。」
王熙凤手上摆弄布料,笑道:「他们姐弟也是少见的,二妹妹把兄弟当宝,捧在手心舍不得放下。
去年过年的时候,几家勋贵大户想攀亲,老太太都想着说和,被二妹妹诸般理由推脱。
如今她也是掌家理府的大小姐,老太太也不好太逼着她,这就又拖过一年光阴。
我瞧她是舍不得亲弟弟,连自己出阁都不在意,如今琮兄弟做了翰林官,名望比以前更响亮。
他是大孝无法娶妻,旁人自然愈发盯着二妹妹,今年过年定然更热闹,不知多少人要来踩门槛。」
……
王熙凤嘴里唠嗑,手上翻看这些上等布料,突然看到一块宝蓝团花料子,十分清雅华贵。
好奇问道:「我不是只让你买姑娘料子,怎还有爷们穿的布料?」
林之孝家的看了一眼,笑道:「倒是我粗心,这料子和其他料子一起买的,我忘了分开摆放。
这是东府邢姑娘托我买的,不知她从哪里打听到,西府的料子都我在采买,熟悉外面行情市道。
昨日打发丫头篆儿来传话,说要买上好的布料,价格不拘,只要东西好就成,还说了花色样式。」
王熙凤微微一愣,手中磨蹭柔滑如丝的布料,突然明白过来,笑道:「我知道邢妹妹给谁买的。」
林之孝家的笑道:「还是奶奶通透,一猜就中,篆儿虽没明说,我却听得出来,自然挑上好的买。
这是姑苏织造的上等迭缎,比寻常缎料厚实,样式花色也大气,正是给爷们冬天穿的。
这缎料价格比其他料子都贵,因我是老主顾打折扣,还花了三两七钱银子。」
王熙凤说道:「哟,这年关东西紧俏,价钱可真不便宜,岫烟和府上姑娘同例,也是每月二两月钱。
听说邢大舅上了年纪,这两年身子不硬朗,岫烟妹妹的月钱大半贴补家里,她自己手头可没多少银子。
这块料子怕占去她小半年月钱,她倒是也舍得,是个有心的丫头。」
一旁五儿也上前看料子,说道:「邢姑娘虽有二两月钱,二姑娘也很宠着她,但她平时很少用银子。
身上穿的衣服鞋袜,都是自己和丫头做的,连胭脂水粉都用的少。
二姑娘见她只一个丫头,担心她日常不够使,本来还想给指派一个,她也都说不要。
倒是三爷喜欢她清简的性子,常会说她的好处,去了二姑娘房里,总会找邢姑娘说话。」
平儿笑道:「这还不止,邢姑娘人缘儿也好,家里姑娘都觉她亲近,史大姑娘和她形影不离。
前番妙玉姑娘住府上,性子怪癖少言,除了芷芍姐姐,她即便与人相处,话语也不太多。
偏生和邢姑娘很是投契,经留她在南坡小院过夜,这也是挺稀奇的事。」
林之孝家的笑道:「三爷这未过门的小媳妇,瞧着还真是个靠谱的。」
王熙凤笑道:「当初大太太虽有些妄想,但也算做了件好事,虽说将来是要做小。
但岫烟妹妹样貌性情,却是没话说,我瞧着这孩子也顺眼。
虽长在微寒之门,如今入了伯爵府,腰杆子半点不松,年纪轻轻活的通透。
琮兄弟还真是桃花命数,尽让他占到好事……」
……
荣国府,宝玉院。
昨日贾政传话考教功课,宝玉惊恐不安之下,索性卧床装病,连正房的门都不敢出。
战战兢兢挨过一天,到了第二日上午,贾政也没重新发话,他总算大松了一口气。
大早他让小丫鬟佳惠去荣庆堂,要是看到姊妹们来走动,便速速回来报他。
等到辰时将尽,佳惠便回来报信,二姑娘带着其他姑娘刚进荣庆堂。
宝玉听了兴致冲冲,穿戴整齐衣装头冠,便要出门去荣庆堂。
他刚走到门口,便见院门口进了个丫鬟,明眸皓齿,窈窕明秀,正是玉钏。
宝玉一下便软了脚跟,难道老爷又让玉钏传话,叫自己去东院考教。
他心中懊丧悲痛,只觉得天道不公,为何这般作践自己,老爷难道想逼死亲儿子不成。
此刻他哪里还敢出门,生怕被玉钏撞见,转身便往里屋窜,只能故伎重演,重新再病一日。
袭人正从里屋出来,见宝玉一副急哄哄样子,不知他又要闹哪一出。
正当她要开口询问,院子里传来清脆话音:「袭人姐姐,宝二爷在家吗?」
袭人见是玉钏,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脸上有些苦笑不得,怪不得二爷方才慌成这样,老爷真是不依不饶。
她强笑说道:「原来是玉钏妹妹,这两日倒来的勤快,可是老爷让你来传话,让二爷去东院听教?」
玉钏笑道:「这回可不是给老爷传话,我是得太太吩咐办事,还是桩好事,袭人姐姐放心就是。」
袭人听说不是老爷吩咐,也不由松了口气。
笑道:「你是太太身边人,老爷太太倒也舍得,让碧痕秋纹走动就行,还回回让你来回跑腿。」
玉钏笑道:「太太给碧痕秋纹另派了差事,她们没有我清闲,我也愿到西府跑腿,还能得空找我姐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