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昨天欧阳修可是告诉他,早朝之后御史台开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讨论的。
等把一杯茶都喝完,欧阳修这才懒洋洋地开口:「今天要议的事情呢,很重要。」
「对,很重要。」
吴中复也点了点头附和道,严肃的脸上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喜悦感。
「不知是何要事?」陆北顾有些忐忑。
欧阳修说道:「是这样的,御史台庶务呢,此前是吴御史暂理的,不过吴御史志在大事,没那麽多精力,你既入御史台,自今日起,台内庶务便交由你统摄。」
陆北顾怔了怔,问道:「敢问中丞,台院庶务具体涵盖哪些?」
欧阳修呷了口茶,屈指数来:「其一,每月朔望前需核验存档,凡所存文书须依《御史台令式》编号钤印,防有人篡改;其二,台吏考课由你初核,如今台院有书令史十二人丶掌固四人,其银钱发放丶告假簿册皆需你签押;其三,需将最新的《邸报》及时发给台内所有御史;其四,朝廷所发放米面肉油等食材,绫罗绢棉等衣料,以及茶丶酒丶薪丶蒿丶炭丶盐丶刍料等物资,由你负责核验丶签收丶发放;其五」
陆北顾听明白了。
档案丶工资丶打卡丶报纸丶福利.合着就是办公室主任的活呗?
「总而言之,就这些,以后就劳烦你费心了。」
欧阳修言毕,俨然一副甩手掌柜模样。
「是,下官竭力而为!」
而见陆北顾应了下来,吴中复也是松了口气。
让他干这些琐碎事情,他是真不爱干,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把大人物搞下台。
随后,陆北顾又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下官初入御史台,不知首份弹章,应弹何人?」
「御史独立奏事,应弹何人,由你自己决定。」吴中复说道。
「你有什麽想法?」欧阳修反而问道。
陆北顾谨慎地说道:「王逵名声狼藉,似乎适合弹劾。」
「想法倒是没错。」
欧阳修说道:「不过王逵之事,背后牵涉复杂,老夫建议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需得再观察几日庙堂动向。」
吴中复沉声道:「谋定而后动,现在局势尚不明朗,还是要谨慎一些,不能贸然出手。」
陆北顾点了点头。
虽然他很想马上就把贾昌朝搞下去,但贾昌朝这种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进行弹劾,是不会取得什麽成果的,反而会削弱身为御史的威慑力。
因此,他打算从王逵下手。
不过欧阳修和吴中复似乎知道些什麽,只是不好直接对他说,所以不建议他马上发起对王逵的弹劾。
陆北顾是个比较听劝的人,他暂时按捺了下来。
随后,他去召集御史台的胥吏们开会,正式开始承担御史台的庶务工作。
就在陆北顾花了一天的时间用来熟悉御史台各项庶务的时候,贾昌朝也没闲着,不仅今天白天在枢密院的值房里会见了大量的官员,即便晚上回到家里也没有停下见客。
当等待许久的王逵被仆人引进来时,贾昌朝正坐在檀木书案后,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面,似乎在思索什麽。
王逵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贾相公,我听闻早朝时,您提议让我担任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
「坐吧,消息倒是灵通。」
贾昌朝抬了抬眼皮,目光在王逵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待王逵忐忑坐下,才继续道:「是老夫提的,怎麽了?」
王逵更是困惑:「贾相公,此举是否过于冒险?如今韩琦丶文彦博等人正盯着我,若骤然得此要职,恐成众矢之的。」
「老夫此举,名为举荐,实为以进为退。」
王逵愣了片刻,恍然道:「这是以虚晃一枪,化解当前困局?」
「正是如此,你眼下回京待查,局面太被动了。」
贾昌朝见他不蠢,端起手边的定窑白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说:「老夫将你抬到那个看似风光实则烫手的位置上,文丶富等人必然全力反对,争执之下,最终结果,多半是另择人选,但对你目前的『待查』之局,反而能藉此冲淡几分,争取转圜馀地。」
王逵恭维道:「贾相公深谋远虑。」
贾昌朝「嗯」了一声,放下茶盏,脸上却并无多少轻松之色,反而显出一丝烦躁:「不过,为你谋个新缺,也确实棘手。如今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能动用的关节丶需要打点的人情,耗费不小。」
王逵哪还不明白,口头上表忠心没用,这是要他交投名状的时候了。
他连忙滚落在地,叩首道:「贾相公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贾昌朝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与皇城司负责侦集流言的刘恢有交情?」
这件事情,是陈执中还没致仕的时候,很偶然的一次密谈时,提起过的。
除了贾昌朝和王逵自己,现在的庙堂上,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王逵心中一凛,点头道:「是,刘恢确实与我有旧。」
「好。」贾昌朝低声道,「你去找刘恢,让他密奏官家,就说去年六塔河工程溺毙百姓数万人,怨气冲天,且开河穿土惊动地脉,触犯风水禁忌,以致天灾连连.最重要的是,河口有个村庄名称与官家御名有嫌,锸畚亦形似明器,亦非兴国之象【注】。」
王逵听得心惊肉跳,六塔河工程是文彦博丶富弼主导的政绩工程,也是他们的一大败笔。
这是要逼着他跟除了贾昌朝以外的其他大佬都彻底划清界限,以后只能成为贾昌朝门下走狗。
但他不敢违逆贾昌朝,只得硬着头皮应承:「我明白,这就去办。」
贾昌朝再三叮嘱:「务必隐秘。」
王逵苦笑道:「身家性命所在,不敢不谨慎。」
贾昌朝点了点头,王逵虽然是酷吏,但这麽多年下来,给陈执中干脏活还是靠谱的,从未失过手。
而王逵刚离开书房不久,贾昌朝的次子贾圭从屏风后转出,脸上带着忧虑之色。
「父亲,您让王逵去煽动内侍密告六塔河之事,即便官家听信,下诏遣中使置狱查办,外朝文彦博丶富弼的党羽岂会坐视?他们定然会激烈反对,抨击此令不出政事堂,是藉机中伤大臣,肯定要求让他们自己人去查的。」
贾昌朝正为诸多事情心烦,见儿子又来质疑,顿时不耐之色溢于言表,斥道。
「蠢货!眼光如此短浅!老夫要的就是他们反对,要的就是派人去查!」
贾圭被骂得一怔:「父亲的意思是?」
贾昌朝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厉色:「六塔河案就是个烂泥潭,谁踩进去都一身脏,文彦博丶富弼的人越是阻拦,越是显得他们心虚官家生性多疑,岂会不起疑窦?再说了,文彦博现在近乎大权独揽,官家为了打压,也该找个由头了。这件事情只要查,不管是谁查,都能扯出更多东西。」
「更何况,这是连环计!老夫早在大名府,就已布下局中局,无论怎麽查,最后都能引到对他们不利的方向。让王逵动用他在禁中的内侍关系,是因为此事风险不小,老夫不想让武继隆这等重要盟友过早陷进去,折损实力王逵这种孤魂野鬼,正好拿来投石问路,即便折了,也不心疼。明白了吗?」
贾圭被父亲一连串的话震住,细想之下,才觉其中环环相扣的算计。
他连忙低头道:「孩儿愚钝,父亲深谋远虑。」
贾昌朝疲惫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则重新靠回椅背,望着跳动的烛火,喃喃道。
「多事之春,一步都错不得啊」
(本章完)